「要不要幫你湊到五百？」
我抬頭，看向熱切看著我，熱切程度跟我家黃金獵犬有得比的阿溪，慢慢抽了下嘴角，再看看櫃檯上放的四樣水果，「好啊，湊吧。」反正離五百元也只差十幾塊。
阿溪開心地幫我多抓了幾顆櫻桃，隨即很有精神地喊：「一共五百元！」
我點點頭，從錢包裡掏出一千塊鈔票遞給他。
阿溪接過，愣了下道：「我們收消費券喔。」
我聳肩，「沒了。」
「沒了！？」阿溪張大嘴，「可是今天才剛發欸！」
「已經被我媽用掉了啦，我根本看也沒看到。」我又不耐煩地聳了下肩，「要是咪咪也可以領消費券就好了。」咪咪是我家黃金獵犬的名字。
「被阿姨用掉了？她用去哪了？」阿溪詫異地問。
我低嘆口氣，「換馬桶。」
阿溪張大嘴，「水電工也收消費券噢！？」
「你碰柑一個五塊不也收消費券！？」我指向紙板上大大的「可收消費券」五個字，「別管消費券和水電工了，你到底幫不幫我算帳？」
阿溪委屈地扁扁嘴，看看手中的紙鈔，一臉期待地問我：「要不要我幫你湊到一千？」
我青筋爆起，只差沒賞他巴掌，「魏溪海！我那是現金，不是消費券！」
「消費券沒有千元面額，也不能找零……」他咕噥著乖乖把五百塊找給我，一副很捨不得的樣子。
我收了錢，提起水果就要走人。
他從櫃檯後面跑出來，「哈密瓜很重吧？我幫你提回去？」
我冷冷瞪他一眼，「你店不用顧？小心伯父拿掃把把你打出家門。」
他看看櫃檯又看看我，有點掙扎地問：「那……那要是我被趕出門，你會收留我嗎？」
我露岀燦爛的笑容，等他開心地看著我，再甜聲道：「絕對不會。」然後賞他一個白眼。
他垂下頭，看起來萬分委屈，簡直跟被罵時的咪咪一樣，我相信如果可以，他大概也會發出低低的哀鳴。
那可憐兮兮的模樣令我有一點內咎，我思索了下，安慰道：「你乖乖看店吧，這樣就不會挨罵了。」
「我們是青梅竹馬欸，你怎麼可以對我這麼殘忍？」他委屈地猛然抱住我的腰，把臉埋進我的頸窩，「政府都發消費券了，你也應該發一下你的愛心啊！」
我因為手裡提著水果，不想摔了哈密瓜，不能掙扎，只好以冷冰冰的語氣問：「我應該發給所有國民嗎？」
他果然哀嚎了聲。
路過的陳太太對李太太掩嘴笑道：「看看，魏家跟聶家那兩個又來了。」
李太太也掩嘴笑，「剛拿到消費券，心情好所以比較熱情吧。」
這是怎樣？我們的社會病了嗎？我按捺著怒氣，冷聲道：「魏溪海，你希望我把你丟進溪裡餵蝦還是丟進海裡餵魚？」
他又蹭了蹭，才一臉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我，「可是那看起來好重，我想幫你忙……」
我冷笑，「水果店還有送貨到家的服務？不是用消費券才打折？」
他小力地搖搖頭，「不要提消費券了啦，我只是想給你方便啊，你不覺得我很貼心嗎？」
「我覺得想到這主意的伯父很貼心。」我刻意甜笑。
「為什麼你老是比較喜歡我阿爸！而且那主意是我想到的！」他大聲抗議。
「全台灣都想到了，不稀奇啦！」我也放大音量，「你沒看家家戶戶都掛紅布條寫『歡迎使用消費券』！？我還告訴你因為我一毛都沒拿到，我現在很火大！我想拿那個去抽千萬豪宅啊！」
他躊躇了一下，期待地看著我，「那、那個，我會努力賺錢，等我有一天住得起千萬豪宅，你就可以搬來跟我住了，好不好？」
我勾唇，以溫柔的語調問：「我老婆孩子也可以搬進去嗎？」
他露出受傷的神色，「你真的好殘忍……」
我略覺不安，思索了下，安慰道：「政府好像發上癮了，不是聽說中秋還要再發？那時候我再去抽千萬豪宅好了。」
他期待地問：「那你會讓我搬進去跟你住嗎？」
我爽快地答：「當然會，我們是青梅竹馬嘛！」見他露岀狂喜的神情，又補敘：「你老婆孩子也可以一起搬進來。」
他就像喪氣得垂下耳朵的獵犬般，緩緩低下了頭，「你真的好殘忍……真的好殘忍……」
「你叫我像發消費券一樣地發愛心，我發了，你還有什麼不滿的？」我聳肩。
「就不能只發給我嗎？」他一臉委屈地問。
我又聳肩。
「你真的好殘忍……真的好殘忍……」他哭喪著臉摟住我，把頭埋進我的頸窩。
路過的張太太對菜太太掩嘴笑道：「看看，魏家跟聶家那兩個又來了。」
菜太太也掩嘴笑，「台灣又經濟奇蹟了，心情好所以比較熱情吧。」
我再一次火大，「魏溪海，放開你的手，否則我明天就去娶老婆！」我的一生遲早有一天毀在這青梅竹馬手上！
他趕忙放開手，討好地搶過我手裡的水果，「我幫你提回家嘛，好不好？好不好？」我簡直可以看到他身後有尾巴在搖。
「店怎麼辦？」我低嘆口氣。
他知道我一嘆氣就是打算要妥協，更開心地繞著我團團轉，「不要管店嘛，不要管店嘛，再兩個小時我阿爸就來換班了啊。」
我撫額，「你是打算在我家待多久啊！？」
他微微瑟縮，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表情跟咪咪相似度九十九啪。
最疼咪咪的我深嘆口氣，「我明白了，我在這陪你待兩小時，這樣可以了吧？」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我相信他如果是狗，必定會狂搖尾巴，撲上來舔得我滿臉口水──萬幸他不是。
十分鐘後……
林太太：「小聶又來陪阿溪看店啊？」不要掩嘴笑！
笨蛋魏溪海：「對呀對呀！啊林大姊我們可以用消費券喔！」不要笑得一臉幸福！
二十分鐘後……
王太太：「阿溪跟小聶新年打算怎麼過？」就說不要掩嘴笑！
笨蛋魏溪海：「我當然想跟他一起窩在家裡看電影……啊王大姊我們可以用消費券喔！」不要笑得一臉靦腆！還有我才不要跟你一起過年！
三十分鐘後……
周太太：「阿溪跟小聶的消費券打算怎麼用？」所以就說不要掩嘴笑啊！
笨蛋魏溪海：「我想幫他抽千萬豪宅！啊周大姊我們可以用消費券喔！」不要笑得一臉滿足！我又沒答應跟你住！
周太太，掩嘴笑：「什麼時候才會真的一起住？」
終於忍不住怒氣的我：「不准再提消費券！不准再提豪宅！不准再提一起住！不准再掩──嘴──笑──！！」
周太太，再次掩嘴笑：「小聶就是臉皮薄。」
白痴魏溪海，一臉人生無憾：「我就是喜歡他容易害羞的個性。」
於是到了失控邊緣的我，終於宣告理智斷線，抄起掃把追打毀了我一生的青梅竹馬。
路過的鄭太太對女兒掩嘴笑道：「小乖，以後找老公就要找阿溪那種的知道嗎？看小聶把他吃得死死的。」
鄭小妹也掩嘴笑，「我知道了，我以後會找個連消費券都乖乖交出來給我的。」
我差點沒跪在地上哭。
撐過兩小時到魏爸爸來接班之後，阿溪提著水果陪我走回家。
我一路上都冷著臉。
「不要生氣嘛，好不好？」他討好地問。
我冷笑。
「不要生氣好不好？好不好？」他繞著我團團轉，不斷撒嬌。
我推開他的臉，冷聲道：「不准撒嬌，你是咪咪嗎？」
他扁扁嘴，「哪，我跟咪咪是不是有點像？」
我冷冷抬眉，橫他一眼，「超像。」
他委屈地垂下頭，「我想逗你開心，可是我不想當你的狗，我不想要地位跟咪咪一樣，我不要……」
我冷笑了聲，「你的地位比咪咪還低。」
雖然提著一堆水果，他仍是扯住我的衣角，「你對我好殘忍，真的對我好殘忍……可是我沒有辦法了，我好想要你，真的好想要好想要。」
他第一次對我說這麼直的話，以前儘管打打鬧鬧，儘管街坊鄰居都說我們是小倆口，他也沒有這麼直白地說開來，我怔愣當場，連撥開他的手都忘記。
「為什麼這麼詫異？你看不出來嗎？都看不出來嗎？」他帶點委屈地苦笑著，「不管你對我說了多殘忍的話，我都好想要你，想得快瘋掉了。」
我覺得臉上很熱，終於忍不住拍開他的手，甩頭往前走。
「哪，你告訴我該怎麼做好不好？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我很笨所以看不出來你要什麼，你直接告訴我好不好？」他跟著我的腳步，小小聲地問著，「你如果真的那麼想要消費券，我的可以給你啊，你想要千萬豪宅我也會想辦法存錢買，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我不要消費券！也不要千萬豪宅！」我大喊，加快腳步。
「那你究竟要什麼？」他跟著加快腳步，「你告訴我你要什麼好不好？好不好？」
「你閉嘴！」終於看到家門，我衝過院子，連來歡迎的咪咪都來不及理會，一路竄進家門，躲回房間裡。
我靠在門板上，聽到他用哀求的聲音喚了幾次我的名字，接著是我父母對他的招呼聲，隨後他跟著我媽媽去放水果，我媽媽帶點調侃地問是不是我又給他氣受，他不斷說是他自己的錯，才會害我生氣，我爸爸冷哼道：「你就是沒魄力，才讓他吃得死死的。」然後他又道歉。咪咪好像也跑進來了，聽到歡樂的汪汪叫聲，應該是一人一狗玩在一起了。
……搞什麼？
搞什麼啊？為什麼他比我更像我們家小孩啊！？這世界病了嗎！？
我媽媽來敲我的房門，叫我出來吃晚餐，我正在氣頭上，不悅地大喊：「叫魏溪海那混蛋滾出去！」
我爸媽完全不理會我的意願，開始招呼他吃晚餐，我又氣了半天，聽到敲門聲，隨後是他帶點哀求的聲音：「你如果不原諒我，我就跪在你門前，一輩子不起來了。」還真的有「碰」一聲跪下來的聲音，我聽到我爸媽在後面笑，魏溪海個性老實，應該不會騙我，大概真的跪了。
但是跪了我也不會原諒他！我冷笑一聲，繼續靠著門板。
我媽敲敲我的門，笑問：「家裡有算盤欸，你要我拿給阿溪嗎？」
他哀嚎道：「阿姨妳怎麼落井下石？」
我大樂道：「拿給他！」
結果似乎我媽媽真的去拿了算盤，我聽到他可憐兮兮的嗚咽。
魏溪海，你不要以為裝可憐我就會讓你，小時候就因為你長得像我當時養的秋田犬喵喵，又很會跟我撒嬌，我把糖果讓給你、把餅乾讓給你、把玩具讓給你，國中時咪咪來了，我發現你跟咪咪更像，還比咪咪更會撒嬌，又把喜歡我的同班同學小花、小玲、小杏都讓給你，現在你還要我讓什麼！？
我自己？別想！就算你把你家的消費都拿來給我抽千萬豪宅也別想！
我在房間裡氣憤地繞來繞去，十分鐘後我媽媽來敲我的門，「阿溪還在跪算盤捏，你要原諒他了沒？」
「他真的在跪？」我嚇一跳，我以為他跪個兩分鐘就會放棄的，因為他很怕痛，而且沒恆心，國中時他交女朋友沒一次超過三天，到高中時乾脆不交了，到我們都大學畢業也沒聽到他有女朋友。
「他真的在跪，看起來快哭了。」我媽帶點幸災樂禍地說。
我一把火又燒上來，忍不住拉開房門，他可憐兮兮地抬頭看我，淚水在眼眶裡轉圈，確確實實是跪在算盤上沒錯。
「你白痴嗎！？」我咆哮，一巴掌拍在他頭上，「叫你跪你就跪你是狗啊！？我叫你把消費券交出來你交不交！？」
他摸摸頭，從算盤上抖啊抖地滾下來，掏出錢包，「交啊交啊，只要你不生氣的話。」真的掏了一疊消費券遞過來。
我站在那，整個無語。
我媽最眼明手快，「啪」一聲從他手上把錢搶走，樂呵呵道：「老公，你的酒錢有著落了！」
我爸豎起大拇指，跑過來把錢接過去，往門口跑。
「爸！媽！」我失聲大叫。
「沒關係，叔叔跟阿姨拿去用吧！」魏溪海抱住我的腰，可能因為腳在痛，他整個人有點抖，但仍然露岀咪咪式的笑容，幸福地道：「你不生我的氣就好，我好開心！」
我有再大的火也發不出來，撫額，深深嘆了口氣。
晚餐時間，因為我心情不好，意外喝高了，罪魁禍首當然還是魏溪海，因為他掏出太多消費券，我爸嫌啤酒太便宜就買了高梁，於是我喝掛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發生我這輩子碰過最老梗的事情，我全身光溜溜窩在他懷裡，他背上都是抓痕，我身上都是吻痕。
跟別人不一樣的是，喝醉後的舉動我可恥地記得很清楚，分明是我自己勾引他，完全不能推到他頭上，他唯一做錯的事就是像一隻沒有理智的狗一樣撲上來而已。
另外還有一件不一樣的是，我薄情寡意的父母就睡在隔壁房間，第二天早上還泰然自若地叫我搬出去，因為這房子隔音不夠好，我叫那麼大聲他們睡不著。
爸，媽，其實我不是你們家小孩吧？有沒有搞錯啊！？你們兒子被吃掉了欸！重點根本不是我叫多大聲吧！？
「是你勾引阿溪的啊，我們能怎麼辦？」我媽一臉無辜地問我。
我瞬間被秒殺。
最可恨的就是魏溪海，雖然他很認真地說他會負責，但臉上的表情明明笑得跟吃飽的黃金獵犬一樣滿足。
於是，我的人生鄭重宣告確實地毀在這個青梅竹馬手上，而街坊鄰居的竊竊私語就在一夜之間變成血淋淋的現實。
幾天之後我媽還掏出一張紙給我看，據說是魏溪海幼稚園的時候寫的，確實歪七扭八地簽著他自己的名字，還有「支票」兩個大字，一後面有很多個零，數一數剛好一千萬。
我媽笑道：「第一次你帶他回家，他就把這個給我，說是聘金。」
我咬牙，「很好，原來我還值一千萬。」
我媽掩嘴笑道：「這麼說的話，原來你還是用消費券買的。」
我抱頭大叫，「不要再掩嘴笑！不要再提消費券──！！」
這輩子我最討厭的東西就是消費券，雖然如果政府中秋還要發我絕對會很歡樂地去拿，順帶一提最好教育券、生活券、娛樂券、米券油券茶券酒券全部發下來，這就大概可以平衡我的扭曲心態。
「又在播消費券的新聞！」我冷哼著把電視切掉，「煩死了你們這些媒體！不要再消費消費券了！」
「我覺得很有趣啊。」魏溪海一臉幸福地在我的大腿上蹭了蹭，攬緊我的腰，「下次我也會把消費券交出來的，你要繼續愛我喔。」
我冷笑了聲，「你以為政府會發幾次？到我們死為止一年發兩次是不是？你想看到經濟崩盤啊！？」
「那些事情我才不懂，你開心就好。」他微笑著，幸福地看著我，「沒關係，管他發什麼券，你會繼續愛我就好。」
「誰愛你！」我冷瞪他一眼，打開電視百無聊賴地轉檯，任他在我腿上開心地微微蹭著。
你就開心你的吧，魏溪海，你已經簽了一千萬給我了，這些錢我全部要從你身上挖出來兌現，你最好期待政府一年發兩次消費券，不然我就跟你耗到死。
你等著瞧好了，魏溪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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