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明白,趁虛而入是最差勁的。

我非常明白。

我也曾經一邊隱忍著眼淚,一邊對自己發誓,我會祝福他們。

儘管那麼痛苦,我還是會祝福他們。

趁虛而入是最差勁的,我不要做小人。

我不能,我不能……

 

 

「唰──」我拉開窗簾,讓陽光從窗戶流瀉而入,灑滿陰暗屋內,驅走一絲頹廢的酒氣。

「幹什麼!?」床上的你發出壓抑的咆哮聲,用棉被蒙住頭。

我不忍,但是我不能放縱你。

對,我只是不能看你糟蹋你自己,如此而已。

「給我起來!一個大男人哭哭啼啼,你是娘兒們嗎!」把窗簾綁好,我對還在床上的你叫囂。

你最禁不得激,棉被一掀,紅腫的雙眼死瞪著我,「你說誰是娘兒們!?」

我知道,你從來不哭,你討厭眼淚,連帶跟你相交十年,我也未曾敢掉淚。

你常羨慕地說我堅強,其實,我的堅強都是被你鍛鍊出來的。

你很了解我,但有些事情你是不會了解的。

我也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看起來會如此落魄憔悴,不是因為你哭過,而是因為你一整夜都在灌酒。

一個人喝悶酒。

就算我不了解你,我也可以從床邊滿堆著的酒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其實我寧可你大哭一場。

我寧可你用淚水洗滌傷口,也不要你把傷口藏著,任之發爛化膿。

「不過是失戀,搞得自己像僵屍,你說你不是娘兒們?」我冷笑,低頭收拾滿地的酒瓶。

擅自打的,你家的鑰匙,被我妥善地放在口袋裡。

我沒想過,能夠自由進出你家,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

如果是因為如此,我,還寧可不要。

反正,十年我都忍耐了。

我沒道理不能再忍耐第二個十年、沉默第二個十年、寂靜第二個十年。

「你他媽再講我就揍你!」往你的傷口踩果然觸怒了你,你陰騭著臉色。

十年好友,吵架,頻繁,髒話卻幾乎沒有。

你竟然為了一個不要你的女人罵我。

說實話我很想哭。

不過我寧可你罵我。

你不要傷心了好嗎?

「我就要講,你怎麼?你以為憑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你能打得贏我?」眼見幾灌沒開過的酒,我也順勢收走,「怎麼?失個戀就世界末日了?」

「有本事你去失戀看看!」你憤恨地倒上床,再一次,逃避現實地用被子蓋住自己。

而我早就失戀了,只是你不知道。

十年來我們習慣分享彼此的秘密,你從未有事情瞞我,我卻很多事情瞞你。

我知道你和她的初識、陷入愛河、熱戀、求婚、訂婚,連何時第一次上床我都曉得,你的情書是我跟你一起寫的,你的禮物是我陪你去買的,你約會的穿著是我給你出主意的,連求婚戒指都是我選的。

而你從沒有真正了解我的感情世界,你不知道我初戀的對象是你,不知道我笑容的背後隱藏著忐忑不安,不知道我總在你離開宿舍之後一個人寂寞地舔舐傷口,不知道為何你們的感情越順遂我就越沉默,不知道出社會後拒絕跟你同公司的我是在逃避現實,也不知道……不知道,來照顧你的我,還暗暗抱著一點點希望,一點點期盼,一點點……

我知道趁虛而入很差勁。

我知道,所以不要表現得那麼痛苦。

我知道,所以不要都不進食,只等我來的時候給你帶食物,千哄百勸才肯吃。

我知道,所以不要生活一團糟,樣樣都要我操心我照顧,我一天不來,你就糟蹋自己一天。

這樣,會讓我覺得你很需要我。

那是錯覺,你明白嗎?

我不想要得到這樣的錯覺,不想要自以為是地覺得,我可以趁虛而入。

我不想要自己那麼差勁。

我也不要你恨我。

我就寧可跟你做朋友,長長久久。

所以,趕快振作起來吧,恢復那個意氣風發的樣子。

你是一個溫柔的人,擁有讓人眷戀的懷抱。

每當你因為快樂而忍不住擁抱我的時候,我就能感覺到幸福。

所以趕快振作起來吧,不要讓我跟你一起難過。

我寧可,你在那個女人的身邊,對她微笑。

我寧可,不小心瞥見你和她擁抱。

我寧可如此,也不要看到你頹廢消沉。

振作起來吧,然後給我一個擁抱,好嗎?

「起床!吃早餐!不對,現在是午餐了!」我伸手去掀你的棉被,今天你賴床賴得比以往都過分,喝空的酒瓶足夠收垃圾的伯伯大賺一筆,看來只藏你的提款卡和家裡擺放的現金一點也不夠,還要藏你的私房錢。

不要給我翻你房間的機會呀,不管是找到你和她的合照,還是你和我的,我都會感到悲傷。

情何以堪?

「不要管我!滾出去!」你死揪著棉被,吼叫的聲音像負傷的野獸。

「你以為我真能放你死掉啊?朋友怎麼當的我!」我跟你搶棉被,「不要跑了個女人就這樣,女人有什麼了不起的!?」拼命往你痛處踩,希望激起你一點求生意志。

我從未愛過女人。

不過說實話,我也沒愛過男人。

我只愛過你,跟性別沒關係,然而我卻知道,世界上過半的人都覺得有關係。

你也會覺得有關係嗎?當年我裹足不前。

然後她出現了,活生生地,將你從我身邊搶走。

我能做的僅逼迫自己放手,換取待在你身旁的空間。

至少我們還是朋友。

「有什麼了不起?」你冷笑,「在婚前被拋棄的又不是你,你怎麼會懂我的心情?我跟她在一起五年!五年!她竟然因為那個有錢的老頭──媽的!」說不下去,你再次埋進棉被裡。

我怎麼會不了解呢?我不總是被拋棄的那方嗎?

我跟你在一起十年,十年,是她的兩倍。

而你因為一個女人不要我,我從未怨過你。

我不了解婚前被拋棄的痛苦,那你了解幫喜歡的人追女朋友的辛酸嗎?

你真的──很殘忍。

雖然是我允許你對我殘忍的,但也不要殘忍得這麼徹底……

心很痛,真的。

「那種人你就不要了啊!為她哭成這樣很難看欸!」心在滴血,眼眶有淚,我仍堅持,要稱職地扮演死黨角色。

「我沒哭!」你咆哮。

你一個閃神我將棉被抽起來,你壓倒我,伸手去撈你的棉被。

我秉住呼吸,忽然有錯覺,我們很像一對正在打鬧的情侶。

只是呀,我心跳加速,是為了你,你紅著眼眶,卻不是為了我。

我一直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

還是,遇見你,與你交朋友,就用光我所有運氣?

棉被被我丟到遠方,你含恨地看著,像看著汪洋中的浮木。

然後你忽然洩氣了,沮喪地趴在我身上,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

一片寂靜。

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聽得見你的呼吸。

這是我們最近的距離,心貼著心。

這是我們最遠的距離,你的心裡,不是我。

我又好想哭了。

但是我記得,你討厭眼淚。

只恨就算在這時候,我還是惦念著你,你的喜怒哀樂。

「你說……」你黯然開口,聲音有氣無力,「她對我哪裡不滿?」

「你只是中產階級,不夠有錢。」心不冷靜,但是腦袋冷靜,與你相交十年,我學會任何時刻都以最平靜的態度說話。

「可、可是我個性好,菸酒不沾……」你申訴。

「門口那袋酒瓶本來裝的是白開水嗎?」罪證確鑿,駁回。

「我溫柔體貼、心胸寬大──」再申訴。

「她出軌你也體貼她嗎?」我踩。

你的臉色又難看了起來,雖然我看不到,但是我知道。

你沉默了一會兒,嘆道:「要真像你說的,我準備單身一輩子吧。」

聽出你是真的沮喪,我有些急了,忍不住道:「你別這樣,那個女人憑什麼讓你難過成這樣?你真的很好,根本挑不出毛病呀!我說,你是真的溫柔體貼,對人又好,身高高長相好看,不是非常有錢,但是也養得活一家子呀!真的,幾乎挑不出毛病的,你很好,真的!」她到底有什麼權力,可以拋棄我得不到的人?

這世界,是真的不公平。

你沮喪依舊,「真的?你別矇我。」

「我沒矇你!你人見人愛呀!不管男女老幼,見了你都該愛你的!」包括我,「你的魅力無遠弗屆,上窮碧落下黃泉,只要你想追,沒有不到手的!……嗯,她不算,她是瞎了眼了!」她真是瞎了眼了,笨女人,要是我……要是我……唉。

不會是我。

然而你終究被我誇張的說辭逗笑了,睽違一週,我聽見你笑出聲來。

「上窮碧落下黃泉……那不就該兩處茫茫皆不見嗎?」你笑得發抖,連長恨歌都拿來調侃,「你從以前就是這張嘴最會蓋!」笑了半天,你撐起身子,認真地看著我,「就算是你,也會愛我嗎?」

我的心跳猛然就快了,先停了兩秒,當我以為自己就要死掉,又緊鑼密鼓地跳起來。

不要一臉認真地問這種問題。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安慰你。

但是我會忍不住當真,忍不住以為──你在乎。

你既然不在乎,就不要給我機會。

不要給我趁虛而入的機會,讓我認為我可以。

我明明不能,我不想搞砸一切,不想讓十年交情付諸流水。

「會,我會愛你,一定會愛你。」

一個人,總有不理智的時候,無論多麼冷靜,有時候,衝動的話還是會脫口而出。

但為什麼偏偏是現在?

對我的認真,你顯然也稍有吃驚,但當我想著是不是該推開你,趕緊爬下床比較好的時候,你也以脫口而出的語氣問:「會愛我一輩子嗎?」

很難堪。

非常難堪。

我五分之二的生命,都在愛你。

而你問我會不會愛你一輩子。

被一個,我快要愛一輩子的人問,會不會愛一輩子。

很難堪。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該要推開你,用笑鬧的口氣告訴你少臭美,然後再多踩你的傷口兩腳,讓你暴跳如雷,讓你跳下床追打我,讓你餓了累了,就會願意吃我親手做的午餐……

但是我竟然動彈不得。

「會,我會。」我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我簡直是瘋了,我想。

你的眼神很深,像是完全地從醉酒裡醒過來了。

接下來,你就會主動離開我了吧?會覺得我很噁心、很奇怪、很可恥,會責怪我這十年虛假的友情吧?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異性戀。

我知道你很「正常」。

我明明知道的……

相識第一年我問過你呀,我問說「你覺得同性有可能相愛嗎」。

我記得你的回答。

『那上帝造兩種性別幹嘛?』

你的答案理所當然,冠冕堂皇。

我住嘴了。

那你現在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我?

像是你很認真思考我的答案。

你開口,「就算,出現了比我更有錢有勢,有身分地位的人?」

「我還是愛你。」

你的眼神很深很深,深到我想逃跑。

我沒辦法阻止自己回答你的問題,那我總能逃吧?

但你還壓在我身上,氣氛很危險。

我幾乎不知所措。

「真的?」你小聲地問。

「真的!」我快哭了,「我們去吃午飯了好嗎?」

沒有辦法,再繼續這樣。

從以前到現在,我都眷戀你的擁抱。

像情人,那麼親暱,令我不知所措。

我想我會一輩子愛你,只要你給我機會,我知道我會的。

只要在我快放棄時給我一個擁抱,我就會無止盡地堅持下去。

簡直連我自己都要罵自己是傻瓜。

你沉默了很久,那雙銳利的眸,好像試圖要把我隱藏了十年的心思都挖出來。

我很害怕,真的。

很害怕,要是你知道真相,你會趕我離開你身邊。

如果我現在離開你,還有誰能讓你振作起來呢?

你不能這樣頹廢下去呀……

不要在這個時候趕我走……

你收手,從床上起來。

你長嘆口氣,搔了搔頭。

接下來,從她離開你以後,這是你第一次,乖乖地主動吃午餐,沒有跟我鬧,也不用我哄你。

吃完飯後你在客廳裡,百無聊賴地轉著電視頻道。

我慢慢地收拾餐具。

你切掉電視,走過來,「我洗吧。」接過我的工作,你進廚房洗碗了。

……怎麼回事?

你就這樣,忽然間振作起來了?

我百思不解,忐忑地進房間,幫你舖床。

怎麼回事?

你是真的振作起來了嗎?

那是否代表……你已經不需要我?

已經不需要我了嗎?

我很開心,真的,如果你打算重新過生活。

但是我也有一點點失落。

……真是的,我是怎麼了?

不是早就下定決心,要一直與你做朋友?

為什麼現在動搖了呢?

我不是忍耐了十年了嗎?

手上理所當然地折著你的衣物,這一週,我像你的妻子,幫你打理家務。

如果不是她的離開讓你墮落,你是不需要我的,你滿愛乾淨,家裡向來整理得很好。

話又說回來,如果她沒有離開你,她早成了你的妻子,又怎麼會有我置喙的餘地?

結果是,無論有沒有她,你都不需要我。

發現這個事實,我又想哭了。

你不需要我,我卻很需要你。

這是一場,不平等的戀愛,我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但是我好不甘心。

憑什麼我不能被你所愛?難道就因為我與你相同性別?

我不甘心,很不甘心。

你走進來,看見我在折衣服,你站在門口,只是盯著我。

我有點毛骨悚然。

怎麼了?

該不會我那幾個隱忍不住的回答,你也看得出來是真心?

你的確很了解我,分得出我說話的真偽,但你對戀愛沒有敏感度,更不曾識破我十年來的偽裝,應該不會在這時候看出來吧?

你靜靜地看著我,眼光很深沉,像是若有所思。

我定格很久,不敢再與你對看,低頭,折你的衣服。

你的眼光讓我芒刺在背。

我的手有些發顫。

「這些天……謝謝你。」你忽然開口。

我一楞,「沒什麼,我們是朋友。」這樣急切的一句澄清,我努力撐著嘴角的笑,怕你知道我想哭。

你在我身邊坐下,「剛剛一邊吃飯,我想了很多……你說的對,就算是相戀五年的女友,我也沒必要跟她嘔氣,這樣糟蹋我自己,她不會心疼的。」你的大掌,覆上我的髮,溫和地揉了揉,「倒是累得你每天都要過來照顧我,給我兇、讓我罵,辛苦你了。」

我們一直都很親暱,擁抱或者是其他的,以前我認為是享受,現在卻有些怕。

像暴風雨前的寧靜。

「你也知道自己很兇啊?」我酸你,用開玩笑的口吻,「沒事,交到你這朋友,算我自找罪受。」

「真是,感激你兩句,就來嘲弄我!」你悶笑,抑鬱了一週的眸子,終於有了光彩。

「我嘲弄你比得上你罵我?」我不敢瞪你,只是折著手上衣服,「早知道,就不要小心翼翼,天天都往你傷口猛踩,你罵個兩句髒話,也就沒事了。」

你失笑,「我是因為講了髒話才沒事的嗎?」說完認真地看著我,我沒與你對上眼,但感覺得到你灼熱的視線,「對不起,這些天來真的苦了你了,還有,我罵人是在氣我自己,不是罵你,我真的很抱歉,你務必要原諒我,嗯?」

我能不原諒你嗎?

我根本沒辦法怪你,生你三分鐘氣,還是忍不住要看著你、伴著你。

「我早說認栽了嘛。」嘟噥,手裡的衣服折完,我打開衣櫃,把該放的放回去。

你在我身後直勾勾地看著,我沉默,感到有些動彈不得。

「從我進房,你就沒看我一眼。」你幽幽地說。

我一震,迫不得已地回頭看你,「我不是刻意,你不用這樣敏感……」你那一雙眼像深不見底的水潭,我害怕溺斃。

你不明白,對我而言,你無論做什麼,都只會讓我愛得更深,也更苦。

你永遠不會懂,我是以什麼心情,站在你身旁。

你微微一笑,淡淡對我勾著唇,「總之,這些天來,真的要謝謝你,還有如果不是你罵醒我,你說的對,她不值得我這樣糟蹋我自己,我痛苦,她不會有感覺,倒是你心疼了。」

我渾身一顫,吶吶道:「少肉麻了……說什麼心疼……」

我鼻酸了。

真的好想哭。

到現在你才明白我的確有付出,看到我的心疼。

然而我一面是感動一面是害怕,怕你覺得我奇怪,怕你看不起我,如果你會給我鄙夷的眼神,我還寧可黯然離開,如果你會討厭我,我還寧可我們連朋友都不做。

我會受不了的,真的。

你倒上床,深吁了口氣,「好像,想通了,就海闊天空了。」

「……真的?」

你失笑,斂下眼,「好吧,其實我還是難過,只是知道不能糟蹋自己了。」

「想通這點……已經很好了……」聽到你承認,會為她難過,我仍然心臟一陣的疼。

她根本就……不值得。

「你先回家休息吧?」

我微微一震,「咦?」

「晚餐我可以自己吃,真的,我可以照顧自己了。」你看著天花板,笑了笑,「這些天實在是辛苦你了,我最好不要再給你找麻煩……」

你不是麻煩,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你也為我請了幾天假來照顧我吧?不要再請假了,你向來在意全勤獎,都怪我,今年你的全勤獎金就這樣飛了……」你的笑容裡有一點歉疚。

而我的心都冷了。

不需要我之後,你就這麼急著趕我走嗎?

連跟我吃一頓晚飯都不願意嗎?

你膩了嗎?我在你身邊讓你厭煩嗎?

還是──你看出來了?看出我的心思了?所以你用婉轉的方式疏遠我?

我的心在痛,淚懸在眼眶裡,很冷。

很冷。

我到底是犯什麼傻?我捨不得你給別人糟蹋,卻讓我自己被你糟蹋。

我對你而言是什麼?日拋?有需要時拿出來用,沒有需要就扔掉嗎?

我哽咽著,說不出一句話來,怕我一開口,淚就要往下掉。

你討厭眼淚……

你的眼神投向牆上的日曆,「啊,我真是白痴!」你敲了敲自己的頭,歉然笑道:「明天是星期天欸,沒什麼好請假的……啊哈哈,抱歉……」你看著我,「那……你明天跟我一起吃午飯好嗎?」

「……好。」我真笨。

我真笨,我明明知道你只是禮貌性地詢問,卻還是感到竊喜。

我真笨,那麼隨意的一個邀請,就可以讓我破涕為笑。

我真笨,對你而言不是約會的一餐午飯,我卻在思考穿什麼衣服好。

「那我們明天一起去買火鍋料好不好?我好想吃火鍋,我們好久沒有一起吃火鍋了,從畢業之後就沒有……」你興致勃勃地計劃著,梳洗過的你,儘管眼底還帶著一抹抑鬱,卻看得出已從陰霾終逐漸走出來,打算開始過新生活。

而不知道是不是最大功臣的我,只是沉默,然後在你目光轉來時點頭。

我真笨,是真的很笨。

我笨到捨不得告訴你,從我來照顧你以後,根本沒有撕過日曆。

明天是禮拜一。

但我想,我還可以再為你請一天假。

你說,我是不是很笨?

 

 

不過,你也很笨。

「對不起呀,昨晚還勞煩你跑一趟。」下樓跟我會合,往超市走,露出帶點歉意的笑容,你這麼說。

「沒辦法,誰叫有個笨蛋,既沒有提款卡也沒有現金,還大言不慚說可以照顧自己……」我笑了笑,「結果還不是緊急打電話給我……還好我也還沒吃晚餐。」

「抱歉抱歉,哎呀,私房錢都買酒買光了嘛!」你搔搔頭,「欸,對了,那我的提款卡呢?」

我微微咬唇,「啊,糟糕,我忘記帶了……」

「啊,沒關係沒關係!」你笑揮著手,「我不急著用錢,下次再還我吧。」

「我刷空也沒關係吧?照顧你那麼久欸。」

「喂喂!你少得寸進尺!」開玩笑地勾住我的脖子,揉亂我的頭髮。

從以前我們就很喜歡這樣玩,我們一直都是親暱的。

我總以為我會習慣,但每次當你靠近我,我還是會臉紅,會心跳加快。

愛為什麼能夠有增無減?明明那麼苦澀。

一次一次想要放棄,然後在你溫柔的擁抱之中,忘了怎麼離開你。

或者,刻意的遺忘。

你的提款卡,對不起,出門前我一再提醒自己要還,卻遺留在鞋櫃上了。

我想,我是潛意識地忘記了吧。

鎖門時我有忽然想起,卻放縱自己以麻煩為由,沒有開門去拿。

對不起,我不想還給你,我知道那是重要的東西,可是我──

我就是捨不得……

你的鑰匙也是,我是為了照顧你才打的,那是非常狀況。

然而……如今……你沒提,我就假裝忘記。

對不起,我知道這樣做很傻。

而且,也不會改變什麼,更不會造就什麼。

但我就是捨不得。

對不起,讓我沉澱幾天吧?

很快我就會像十年來一樣,把心情壓下去,然後繼續笑著,做你的朋友。

到那時候,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東西都還給你了。

可是現在……現在不行……

真的對不起。

「晚上……我們一起吃飯好嗎?」忐忑不安地開口,我問,「好久沒有聊天了不是?」

你一愣,笑開,「噢,當然好呀,你要下廚嗎?這頓我做飯,下頓總該輪你吧?」

「你少來!火鍋根本沒技術可言,這樣我吃虧吃大了!」

「喂喂,是你說要跟我吃飯的呀!」

跟你打打鬧鬧,為了不重要的事情爭執,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幸福得想哭。

為了得到你一個沒有邪念的擁抱,我可以忍受你看著其他人,我的要求少得可憐,因為我知道我先天上就輸了。

我不是女生,一個,無法改變的理由。

但是我還是好想要你愛我,多麼不甘心,不能再更向前一步,竟然只因為這麼一個理由,不過是性別──

如果我是女生,你會愛我嗎?

多可恨我不是,但這不是我的錯。

在這點上我吃了悶虧,有苦說不出。

難道就因為如此,我們就一點都沒有可能嗎?

難道你不曾偶爾想過,在你身邊十年的我,才是最適合你的人呀!

十年,是十年……

我多希望你想想,跨過性別的差距,我們並沒有任何不適當。

我多希望你考慮一下我……

超市裡,我推著推車,你彎著腰挑火鍋料,「你覺得……燕餃跟魚餃,哪個好?」

我失笑,「不是一樣嗎?嗯……你不是喜歡蝦餃的嗎?」

「但這邊不知為何竟然沒賣……嘖,買魚餃吧。」

「嗯。」一個閃神,我看見遠處正在買東西的身影──耶?啊!糟了,是她……

怎麼會在這裡遇到呢?

該叫你嗎?

心在拉扯。

我知道她應該不會回到你身邊,可是我不想放縱任何舊情複燃的機會,我不是趁虛而入,只是──不想讓她再糟蹋你。

對,你們不要碰面,比較好。

比較好……

我要保護你。

我不會傷害你,但是別人會。

我要保護你……對,只是因為這樣而已。

任憑私心將我的目光牽開,我忽略了她。

「你要茼蒿還是高麗菜?」不知情的你,很認真地在挑選。

「我都要。」人生中,是不是不能兩全其美?

如果當你的朋友,我一定可以在你身旁待一輩子。

說破這一層,前途多舛。

「情人」和「永遠」,這兩個選項不能都選嗎?

我也會偷偷希望你的雙眼只看著我、你的心只想著我,我也會期望自己能有一個適當的身分可以約束住你,讓你從此待在我身旁。

人的慾望是不是都永無止境?

從你問我是不是會愛你,我感覺我們倆之間的底限有一點點模糊。

然後呢?我竟然就妄想著趁虛而入了嗎?

我期望著更多,期望你可以緊緊擁抱我,像抱著情人,而不是朋友間的雲淡風輕。

我想要做你的戀人。

這句話,我敢不敢坦白告訴你?我能不能?

我忍了十年了,我本來還可以再忍另一個十年的呀。

你為什麼要問我愛不愛你呢?為什麼要用若有所思的眼神看著我呢?不只是在床邊,我們吃飯時、說話時、走路時,我都感到你會偶爾的遲疑,好像在思考些問題。還有你又為什麼邀我吃飯呢?我的確在你趕我走時表現出一些沮喪,但是並沒有那麼明顯,為什麼你立刻察覺了呢?你那麼聰明,不會到今天還沒發覺日曆的時間錯了,為什麼都不提呢?

不要一直引導我錯誤地臆測,我會誤會,會期待,然後會失望。

會被重重跌下的落寞,壓得喘不過氣。

你到底發現我的感情了沒有?

不要讓我不安,我不喜歡一個人徬徨地猜忌。

很寂寞,也很孤單。

我很害怕,怕說出來我會失去你,更怕這樣的心情逼瘋了我,不說出來,你也總有一天會失去我,我不能瞞你一輩子,我沒有信心一直這樣下去。

「好了,結帳吧。」我的心裡還在拉鋸戰,你手上貢丸跟魚丸的抉擇卻已結束。

如果愛一個人,也像買東西那麼簡單,是否我就不用優柔寡斷?

付了錢,你提起塑膠袋。

「我來吧?」我伸手,「你還是不要提重物比較好……」

你揉揉我的頭髮,「小子,我是當了一個禮拜的醉鬼,但我又不是病人。」

「替你著想還囉唆!」拍掉你的手,我將頭髮撥回原樣。

你哈哈大笑,跟我一起走向大門──

然後,你的笑聲停住了,腳步也是。

你的眼直勾勾地望著另一個人。

我的心臟緊縮而起,倉皇回頭──是,是她。

該多逛兩分鐘的,或該早點拉你離開的,但是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有一個巧合,就可能有兩個。

她跟我們一樣剛結完帳,這樣的巧合,發生機率很大。

我看看你,又看看她,覺得這裡我像是多餘的了。

心很痛,眼眶很燙,喉嚨很乾澀,全身都發冷。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當年,我就硬是說我不喜歡她,硬是逼你在愛情和友情之間作抉擇,結局會不會改變呢?

但是,我並不希望我的愛讓你不快樂。

不是那麼籠統的「你快樂我就快樂」之類的原因,我只是單純捨不得。

你若沮喪,我的心也會跟著抽疼。

你快樂我不一定會跟著快樂,你不快樂,我卻一定比你更不快樂。

所以那時候,我推了你一把,讓你往她的方向走。

現在我可以拉住你嗎?

我清楚地看見你眼底沉澱著傷痛。

我比我自己所想的,還要更心疼。

身體比理智更快做出反應,我伸手,拉住你的手。

你有些詫異地看向我,馬上你了解我想要安慰你,於是你微笑了。

我們的默契在她眼裡也許被歸類成眉來眼去吧,她雙手還胸,諷刺地笑道:「不是吧?才跟我分手沒多久,你就勾搭上男人了?喲,這不是你那個死黨嗎?我老早就覺得你們親熱得過分,該不會──我們還交往時,你們就在一起了吧?」

我大吃一驚,一半不敢相信她竟然是這麼沒格調的女人,一半擔憂我喜歡著你確是事實,她如果要用這一點攻訐我,我無話可說,「妳這女人──妳懂什麼啊!?是妳先對不起他,妳根本沒資格說話!」然而她不能有一點侮辱你,她不能。

我清楚地看見你眸底的感傷,摻雜一抹嘆息,一抹失望,「我開始懷疑自己怎麼會被妳傷得那麼重,現在我忽然覺得妳沒有我心裡的那麼美好,只可惜,妳的言詞幾乎都傷不到我了,我最痛心是妳竟然這樣傷害他,妳不理解我無所謂,妳又何必傷害無辜的他?」你握緊我的手,「是妳放棄我的,我若要跟他交往,那也是我的事情,妳管得著嗎?」

我心裡一半在喝采一半在哭,我開心你對她做出反擊,又難過你說的話不會實現。

在你們的交往過程中你很少頂她話,你是溫柔的,通常都選擇退讓,於是這次的反擊顯然讓她非常不滿,她氣白了臉,冷笑道:「我心裡感覺真差,原來我跟一個同性戀交往五年,還好我離開你了!」

我的心在滴血,「妳這女人!妳以為妳不要他就沒人要他嗎!?全天下就只有妳是瞎了眼──」我真恨不得撲上去揍她,她憑什麼拋棄你之後又侮辱你?她憑什麼糟蹋我呵護著的,萬分痛苦才割捨的你?

然而你制住我的動作,將我拉往身後,我看向你,你只是平靜地看著她,「我和妳交往期間沒有出軌,這點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至於妳把同性戀說得像罪一樣──」你淡淡一笑,「我一定要說,跟一個與自己相愛的人在一起才不是罪,可悲的是讓一個不愛我的人糟蹋我,謝謝妳,我總算看清,那五年我根本都在浪費時間。」說完,你拉著我往外走。

我回頭瞪她,她也正在瞪我。

你停下腳步,微笑道:「還有,若跟妳交往害我變成同性戀,該檢討的應該是妳。」

我們步出大門,把氣得尖叫的她丟在後面。

我很痛快,但是還沉浸在生氣的情緒之中,「可惡,她怎麼可以那麼說你……我都氣死了……」嘟囔著,我看著我們交握的手。

你……沒打算放開嗎?

惹她生氣的戲碼……已經結束了喔……

你再握下去我會有錯覺喔?

你轉頭,對我溫然而笑,「別生氣了,不值得。」

「我就是生氣呀!」我咬著牙,「可惡,瞎了眼的是我,當年要不是我撮合你們……」真是要怨別人也沒得怨。

你忽然停下腳步,「你是不是喜歡我?」

直接的問句攻了我個措手不及,身體在顫抖,眼眶在熱,這道是非題沒有標準答案,我在害怕,害怕選錯回答就是萬劫不復。

你捧起我低垂的臉,「聽我說,我不知道你從哪裡得到這個刻板印象,但是我並不歧視同性戀,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我不會覺得你很奇怪也不會疏遠你。」

「可是──」一開口,我才發現嗓音如此喑啞,眼淚被鎖在眼眶裡,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不掉眼淚已經變成我的一種習慣,無論我多想哭,「可是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問你同性之愛如何,你明明說──」

你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好吧,的確,我那時候是那樣回答的,我當時也的確那麼認為,但經過十年誰都會變,你怎麼就不問問我現在的答案?」

我哽咽著,「那你說,上帝造兩種性別幹嘛?」

你微笑了,有點惡意的那種,「我哪曉得?」

「啊!?」我覺得我被耍了。

「我剛剛不是跟她說嗎,那種事情根本不重要。」你揉了揉我的頭髮,「你呀,你覺得我跟她在一起會比較幸福,還是跟你?」

「當然是我!」沒必要拿那種女人來降低我的價值,可惡。

你笑出聲,「那你不會搶嗎?竟然要我自己覺得你不對勁才問出真相來。」

「我──我就怕──怕你會連跟我說話都不願意了嘛!」我是真的怕。

「你啊,傻瓜。」你嘆了口氣,緊緊地擁抱住我。

你的擁抱一如以往是溫暖的,然而這次我特別想哭。

「我們呢,再怎麼樣,都至少是朋友,朋友之間沒什麼不好商量的,如果我因為那種原因就疏遠你,那我這朋友也沒什麼好交的了。」你溫和地說。

我抱緊你,「可、可是,我還是喜歡你呀!」

你失笑,笑得靠在我肩上。

「做什麼啦……」我尷尬得要死。

「所以說……我們剛認識時你不會做菜,現在卻可媲美五星級主廚,是因為我說娶老婆還是手藝重要?」

「……嗯。」

「你一次也沒在我面前哭過,是因為我說我討厭眼淚?」

「嗯。」

「火鍋裡放茼蒿是因為我喜歡?」

「不特別是,我也喜歡呀……你幹嘛啦!?」

你笑得岔了氣。

我開始覺得你有一點欠揍,我的感情可是一直都很認真。

你看出我生氣了,連忙收起笑來,「對不起。」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眼淚滿得快溢出來──我就知道,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會拒絕我。

不可否認我有點難過。

……好吧,難過得要死。

「我呢,剛失戀,如果現在跟你交往,你一定會認為自己是趁虛而入,然後沒信心吧?」

你是真的很了解我。

……等等?你──你的意思是說,你打算把我納入考量對象?

好像懂得我的不敢置信,你溫柔地笑了,「你罵她瞎了眼的時候很帥氣。」

我張大嘴巴,好不容易才艱澀地道:「早知道我五年前就罵了……」

你又笑了,「不完全是因為那樣。好吧,其實,我們做了十年朋友,要我一時之間把你當戀愛對象沒那麼容易,不過我們可以試試看,對嗎?」

我半信半疑地點頭,在你眼神的鼓勵下,才稍稍把這個消息消化,「所以說……我這不算趁虛而入?你不會覺得我差勁?你願意給我機會?我們有可能變成情侶?兩全其美的結局?一輩子在一起?」太多的問號沖破了悲傷的堤防,不敢置信和驚喜層層相疊,彷若夢中。

我暗戀了十年,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變成戀人的你呢。

我的確覺得不甘心,卻從未想過真的可以以朋友之外的身分待在你身旁。

「真是的。」你一笑,擁抱住我,緊緊地,緊得讓我有點疼痛,「這樣有沒有覺得不是夢了?」

我反抱住你,眼眶一陣濕潤,哽咽地點點頭。

「如果想哭的話……」你輕輕地笑了,「反正,我也看不到你的眼淚的。」

不住哽咽,我眷戀著你的擁抱的溫度,現在我是一句話都講不出來的,但等回家以後,我一定會告訴你,我是以什麼樣的心情愛了你十年,我也會告訴你,我多麼喜歡你擁抱我時的幸福。

我想,我們可以慢慢改變朋友的關係,對吧?

還有還有,提款卡可以還你,不過鑰匙不用還吧?我要問清楚月曆的事情,還有還有──

好吧,都不要想了,現在,只要專心地依賴你的擁抱就好。

在你的擁抱之中,我微笑閉上眼,任晶瑩的水滴從頰畔滑過,消失在你的衣領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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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