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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爾巴特沒有想過,一等就是十年,不過話又說回來,十年也許已經比預料的更快了。

掌握力量沒有那麼容易,要進入家族的核心,以獲得契約的資格,也沒有那麼容易,為此他的手染上了很多血。

很多血,把他從單純的少年,洗滌成深沉的男人,可以把一個人的性格和信念都打碎再重新拼湊的那麼多鮮血與生命,常常讓他會有一瞬間的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去面對最重要的那個人。

那些骯髒的、血腥的過往,他所背負的那些東西,他沒有辦法將之完整地說出口,就算那個人問起,也只能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

十年,十年過去了,自己已經完全變了,那個人卻還是那樣,所以他其實很害怕,就算知道有一天真相會浮出水面,他仍選擇能隱瞞一天是一天。

──怎麼說呢?怎麼說出口呢?

失去陽光的十年就像一場泥濘裡的惡夢,黑暗到想起來也會發抖的地步,有時候沒有自己活著的感覺,有時候活著的實感又太過清晰,清晰得好像可以壓垮任何堅強的肩膀──而他並不堅強。

「要不要試試看這個呢?」不記得是黑暗的第幾年,布雷克捏著一支白色的菸管,笑嘻嘻地這樣問他。

於是他學會了抽菸,剛開始很嗆很難受,可是很快,他就沉浸在那種帶著些微恍惚的世界裡,那種整個人放空,把一切都忘掉的感覺很美妙,就連深深刻在記憶裡的,最重要的那張臉孔,好像都可以變得模糊,然後忘卻……

因為那種感覺太美好了,光戒菸他就嘗試了八次,也許是意志力太薄弱了,所以沒有一次成功。

自己其實是很軟弱的吧?這麼軟弱的自己卻在奈特雷伊家撐了十年,怎麼說都是很神奇的事。

──然後那個人回來了。

察覺到那個人絲毫未變,讓他感受到很沉重的壓力,他背負了很多東西,有些少年時看到的片面,在十年的思索間都變得清晰,又在重逢後變成刺目的現實,對方那種扭曲的個性他怎麼看都覺得難過,但現在的自己和少年時的自己一樣,不知道怎麼改變。

「求求你……請你更珍惜自己一點吧……」喝醉酒的那個夜晚,他哭著對那個人懇求,「不然我會很悲傷很悲傷……」

其實他隱約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理智控制不住,醉酒之後的暈眩就跟抽菸一樣,輕柔而美好,好像什麼都可以呼出來,一切龐大的壓力都會減輕。

「對不起,讓你替我背負了很多東西吧……今後我會努力自己來背負。」手掌在頭髮上輕輕撫摸,像安慰悲傷的孩子一樣,對方也確實這樣回答他了,出乎意料地。

出乎意料的回答……

本來以為這樣就會變得輕鬆,為什麼一瞬間反而清醒過來,然後感到不安甚至惶恐呢?

為什麼對方改變之後,他感受到的壓力會更加壓迫得他幾乎窒息呢?

他對那個人……那個他稱為主人的人……奧茲……

 

 

「基爾──」瓶子在他眼前晃了兩下,裡頭深紅的液體有點接近鮮血的顏色,「我們來喝兩杯吧──」少年陽光的笑臉好像可以驅散一點點心裡的陰影,但那也不過是錯覺而已。

「為什麼忽然……」自己的酒量不好,酒品也不好,並不是一起品酒的好對象。

「嘿嘿,因為你最近心情很差吧?」奧茲笑著又晃了晃酒瓶,「喝到微醺的程度再去睡的話,至少不會作惡夢吧?艾莉絲抱怨過你半夜說夢話把她吵醒,來吧,趁她去睡我們喝兩杯,你只要別喝醉然後大吵大鬧就行了。」

「啊,只喝兩杯的話……」基爾巴特點了點頭,奧茲的用心讓他很感激,他確實幾個晚上都作惡夢,夢醒之後也會因為夢中的黑暗而惶然。

兩杯水果酒的話……應該……

在艾莉絲踹門進來吵架的時候,基爾巴特還沒意識到自己被兩杯水果酒放倒了,只是跟火爆的少女互指著罵了一通,後來奧茲把艾莉絲架出去,他累得癱在床上,又湧起一股想哭衝動的時候,才模糊地想著自己是不是醉了。

不然為什麼是這麼輕鬆又美妙的感覺呢?

「基爾?」臉頰被輕碰了下,他回過頭,那雙碧綠色的眼眸正凝視著他。

一瞬間他覺得很悲傷,於是眼淚又滾了出來。

「你在難過什麼呢?」奧茲微笑著問他,「我已經做到了吧?珍惜自己的生命、背負該承擔的事情……」

「不是……的……」他迷茫地說。

「那你為什麼要哭呢?」奧茲放柔了語氣,「告訴我啊,你不說我也不會知道的。」

「因為我……」他思索了下,空白的腦袋卻無法整理出有條理的答案,「很害怕……」然而答案還是出現了。

啊,原來我是在害怕嗎?說出口的那瞬間,他才反應過來。

「害怕什麼呢?」奧茲又問。

於是他用沒有思考能力的腦袋思考了起來,是啊,自己在害怕什麼呢?是……變化吧?因為那個人不斷地往前走,而停佇原地的自己總有一天會被拋下吧?如果自己無法幫對方背負任何東西,那就是不被需要的吧?無法幫主人擋去危險、無法保護主人的隨從,就是沒有用的吧?

自己害怕的究竟是自己的改變,還是對方的改變?是兩者皆有吧?因為無論是誰的改變,最後一定會導致分離……不是嗎?

「不是這樣的,基爾,不是的……」貼上臉頰的指尖慢慢往下滑,挑開了衣領,「我曾經問過你吧,剛知道你就是基爾巴特的時候,我問你為何對我隱瞞事實吧?」

「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他掉著淚回答,「我已經變了……」

覆蓋上胸膛的手略小而且有點冷,但並不會不舒服,他瑟縮了下,看對方沿著那條醜陋的疤痕輕撫,「你哪裡變了呢?」就跟當時一樣,奧茲這麼問。

『是指長得比我高了嗎?』

「基爾,再過五年──不,也許只要兩三年,說不定我就會長得比你高了。」拉開十年差距,確實比他矮上不少的少年俯下身來,柔軟的唇瓣印在疤痕上。

「……!?」他又瑟縮了一下,感覺自己應該要清醒過來,可是又覺得如果這時候醒了,好像必須面對一些沒有考慮過的事情。

『還是指很會用手槍了呢?』

「有一天我會變得比你更厲害……」柔軟的輕吻沿著胸膛往上攀爬,就算他試著後退,也不知道該退到哪裡去,「話說回來,反正你那副堅強厲害的樣子,根本就是硬撐的嘛。」

「我……」他嚇得忘記掉淚,卻還是不願尋回腦海中的意識──或者是不敢。

「都過了十年了,有些事情會改變也是理所當然的。」親吻爬上臉頰,奧茲一邊呢喃,一邊把眼淚舔去,「可是你之所以是你的那些特點,一樣也沒有消失。」

『告訴我啊,你到底哪裡不像你了?』

「你變了,啊,沒錯,你確實變了,沒變才奇怪吧?」奧茲的手指輕撫他的眼角,目光深深地定在他臉上,「可是,告訴我啊,你到底哪裡不是你了?」

他好像有一點……明白奧茲想要說什麼了……

就像那時候一樣,誓言般的表白在他腦海裡響起──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會在您身邊,從今以後無論經過多長的時間,就算兩個人的立場都改變了……

「所以無論我們兩個人怎麼改變……」他微微笑開來,「我永遠都是你的隨從對吧……」

奧茲微妙地沉默了一秒,「啊,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再聲明一次,不要以為變成了個貴族,我就會放你走。」

於是他就像那時候一樣,呵呵地笑了起來,「奧茲……少爺……」

聽到童年時的稱呼,奧茲也微笑看著他。

「請往前走吧……」他一邊笑,淚水又掉了出來,「可是請保持在我能看到的距離,讓我能追上你……」

「傷腦筋,暫且答應好了,不過我不趕快超越你是不行的。」奧茲再次俯下身,手指輕撫那條疤痕,「哪,基爾,雖然被拉開十年的距離,但有一天這具身軀會比你的更高大,有一天我會比你更厲害,到那時候,就不會讓你再受傷了。」

「保護主人……才是隨從的責任……」他小聲反駁,腦袋更加暈眩起來,幾乎話都說不完整,「我到現在……仍然想做你的隨從……」

「嗯,但我想要的不是只有隨從而已。」奧茲用帶笑的眼神看他,手還蓋在他的胸膛上。

他不知道怎麼反應,只有慢慢閉上眼睛。

「基爾,時間能改變很多事,但十年也沒有改變你的本質,你還是你……」溫柔的聲音近在耳畔,剛飲過酒卻有些乾澀的嘴唇被什麼輕碰了一下,「所以無論走到哪裡去,我也還是我……」

無論碰到什麼改變,都不需要害怕,因為有些重要的事情,是不會變的。

例如說,他始終跟隨那個人的理由。

那個他稱為主人的人……那個霸道而寬容、幼稚又成熟、冷漠卻溫柔的人……

也許明天醒來之後,會覺得酒醉之後那些美妙的話語和感覺僅是一場夢。

不過也許,只是也許,菸已經可以戒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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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