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樂的生日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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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你知道這個地址怎麼走嗎?」

「……你看得到我?」

眼前的青年穿著淺綠色的襯衫和牛仔褲,黑色的頭髮長度到肩膀,被橡皮筋隨意地綁成一束,林家榮跟他搭話的時候,他正靠在車站前面的護欄上,瞇眼看著天空,姿態閒散,陽光灑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就像鋪了一層金粉一樣,大概是受到那種慵懶氣氛的影響,林家榮才會放鬆防備,沒有經過確認就開口。

林家榮心裡一陣後悔,握緊寫著地址的紙條,轉頭快步離開。

「你看得到我?」青年卻跟了上來,臉上的表情冷冷淡淡的,眸子卻熠熠生輝,仔細看的話,他的眼睛並不是黑色的,而是很深的墨綠色,「你跟我說話了吧?你看得到我對吧?」

路上並沒有別的人,林家榮還是抿緊了唇,壓抑住回話的衝動,加快腳步。

真奇怪,通常都不會糾纏上來才對,他們是很被動的,就算他逃走了,也只會在後面用哀傷的眼神凝視他而已。

「你走錯路了。」青年猛然伸手拉住他的手臂,驚呼道:「哇,還碰得到。」

林家榮不得不停下腳步,抽回有些發痛的手臂,張望了下,不自在地問:「你知道怎麼走?」

「嗯,要去林宅對吧?我住在那附近。」青年歪了下頭,淡漠的表情和熱切的眼神搭配出一種莫名的不和諧感,「你果然看得到我啊。」

都能碰到了,還有什麼好掩飾的……林家榮抿著唇,跟上青年的腳步往回走。

青年走路的速度並不快,是悠閒散步的速度,跟這個偏遠的小鎮非常搭調,他常常會仰首望著天空,讓陽光平均地鋪灑在他臉上,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陪著林家榮沉默了很久,才問:「你是不是林家榮?」

林家榮微微一怔,「你認識我?」

青年一瞬間露出有些苦悶的眼神,他聳了下肩,「你在這附近很出名,你知道吧,就是那個……」他抽出手,翻了翻手掌,「看得到的。」

林家榮蹙了下眉,低低地「嗯」了聲。

青年看出他沒有談興,也沒有再說話,默默地領著他往前走。

周圍的景緻陌生中帶一點熟悉,有時候林家榮下意識地就知道應該轉彎,但同時,屬於他童年時代的風景也已經消退很多,以為應該是雜貨店的地方變成了便利超商,對街那裡好像是他小時候常去玩的公園吧,有一個很大很漂亮的花圃,他在那裡聽過無數的童話故事,然而現在已經蓋上水泥建築了。

就是這樣才不想回來。林家榮低下頭,在心裡嘆了口氣。

林家祖宅離車站有段距離,步行十五分鐘就能到達,此刻大門口擠滿了人,有林家榮很熟悉的,也有根本沒看過幾次的親戚,大家都神情疲憊,圍牆前弔唁的花圈一字排開。

林家榮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青年也安靜地停在他身邊。

呆站著沒多久,林家榮就被在門口的伯母看見了,伯母越過馬路跑過來,「家榮,好久不見,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馬上就要出殯了。」神情中難免帶上一絲苛責,但也有一些懷念。

林家榮鼻酸了下,垂下頭,「對不起……」

「沒關係啦,過來吧。」伯母拍拍他的肩膀,帶著他往門口走。

熟悉的不熟悉的親戚紛紛對他打招呼,林家榮也一一回應了,青年還跟在他身後,漠然的表情,手插在口袋裡,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匆匆從他身邊穿過,青年也不在意,兀自往屋子裡面走,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祖父生前好像有遺言交代喪禮要從簡,但畢竟是這附近的大家族族長,生前也待人為善,廣得人緣,來弔唁的人非常多,家族成員們壓抑著悲傷,忙得暈頭轉向,只有林家榮,總感覺自己抽空了情緒,全身脫力地坐在那裡,週遭的忙亂和哭聲都好像隔著一層薄膜,完全透不進來。

半晌,林家榮覺得自己被什麼視線凝視著,回頭一看,是之前帶他回來的青年。

青年還是一身清爽的綠色,他坐在一群人之間,那些男女衣著色彩繽紛,桃紅的粉藍的,什麼顏色都有,和周遭的死白格格不入,他們多半都在哭,只有青年一臉漠然,凝視著林家榮,沒有任何親戚過去打招呼,就像這群人完全被無視一樣。

林家榮別過頭,假裝自己同樣看不見。

 

 

雖然漫長得像永無止境,喪禮畢竟還是結束了,伯父伯母親切地要林家榮多停留幾天,他沒好意思拒絕。

十多年沒回來,屬於他的房間早就已經變成置物間了,那個房間緊靠著花園,一打開窗戶就可以看見百花爭妍,不用住在那裡,讓林家榮鬆了口氣。

客房收拾得很乾淨,沒有一點熟悉的味道,吃過晚飯,洗完澡之後,林家榮從少得可憐的行李翻出較為輕便的衣物當睡衣,他本來是沒有打算留在老家過夜的。

呆坐在床上,想著漫漫長夜怎麼打發時,門忽然被敲響了,林家榮趕忙道:「請進。」

令人吃驚的是,推門而入的並不是伯母或其他人,而是早上帶他過來的青年。

「你怎麼……」林家榮站起身來,有點手足無措。

「可以跟我們聊聊嗎?」青年看著他,比起白天,那種淡漠和寂寥的表情又更明顯了。

林家榮低下頭,沒有回答。

「這時候沒人會去花園的。」青年的語氣有點冷淡,像是很失望那樣。

林家榮沉默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青年也沉默了很久,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仍然刻意淡漠,又透出說不出的難過,「爺爺去世之後,再也沒人會跟我們說話了,他快過世的那段時間,其實已經看不到我們了,漸漸地我們就從他的視野裡消失了……」

林家榮鼻子一酸,低聲道:「好吧。」

青年頓了下,眼睛亮了起來,聲音也有些雀躍,「你要來花園?」

「嗯。」林家榮點點頭,心想,他們真的是很單純容易理解的一個族群。

他們其實沒什麼不對,都是自己不好。

 

 

夜晚的花園並沒有比白天安靜,唧唧蟲聲之中,還有人類應該聽不到的聊天聲,林家榮跟著青年走進花園的時候,白天參加了喪禮的男女全都在那裡,他們仍然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有些輕盈地坐在牆頭,有些靠在大樹上,有些年紀比較小的已經蜷在草坪上睡著了,還醒著的多半是成年的,也有些只有手掌大小,還長著透明翅膀的,在仍然綻開的花間飛來飛去,那是他們最初的樣子,如果給予他們恰當的照顧,他們就會漸漸長得跟人類一樣,要花一點心思才能分辨出來。

──植物的精靈。

「小榮,你終於回來了啊!」一個穿著紫色洋裝的女性跑了過來,握著林家榮的手就開始哭,「爺爺他過世了,嗚嗚……」

這個香味……是藤花啊……自己小時候好像常在籐花架下午睡,藤花的大姊姊會唱安眠曲給他聽……

林家榮覺得自己的眼眶在發熱。

精靈們圍了過來,好像沒有那十幾年的隔閡一樣,好像林家榮並沒有在喪禮上企圖無視他們一樣,有些人小聲啜泣,有些人嚎啕大哭,紛紛對林家榮傾訴寂寞和痛苦。

啊,這個少年是三色堇啊,還是這麼率直的樣子呢,這個少女是玫瑰啊,也還是那樣企圖裝做高傲卻忍耐不了眼淚的樣子,穩重的男人是榕樹啊,清純的女孩是百合啊,這個用正常人三倍語速哇啦哇啦抱怨的傢伙,一定是蒲公英吧,自己小時候呼一聲吹掉他的花傘時,他也是這樣哇啦哇啦罵人呢。

林家榮抬起頭,不這樣做的話,感覺眼淚就要掉下來了。

這些植物很安靜也很被動,可是非常非常長情,他們一定很喜歡很喜歡溫和的爺爺吧,所以才會每一個都哭成這樣,他們一定也記得自己小時候經常和他們一起玩吧,所以一點都沒有表現出生疏冷漠的樣子,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啊。

為什麼自己竟然這麼殘忍,乾脆地就把他們忘在腦後呢?為什麼這麼簡單就可以放下與爺爺和他們在一起的回憶呢?

「大家別哭了……」林家榮摸摸三色堇的頭髮,又拍拍蒲公英的肩膀,努力露出微笑,「這樣爺爺只會更難過而已……」

聽到他的安慰,大家反而哭得更大聲了,對其他人來說,那只是風吹過葉片的細微沙沙聲吧,林家榮緊抿著唇,努力忍耐著不要讓情緒跟著潰堤。

感覺身後有誰靠了過來,林家榮側眼看去,是墨綠色瞳眸的青年,他也是這個花圃的植物嗎?自己並不記得他,可是他顯然知道自己小時候的事情,那真奇怪,這個花圃裡所有的植物他都熟識才對,而且植物也不喜歡離開自己的生長地太遠,他應該是花圃的居民沒錯。

青年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頭髮,見他沒有拒絕,才慢慢攬住了他。

林家榮的背脊靠著青年的胸膛,青年的體溫很涼,那是屬於植物的溫度,身上透著淡淡的清爽味道,不是花香,應該是不開花的植物吧,青年低下頭,把臉靠在他肩膀上,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輕嘆了一口氣。

安心、眷戀、難過,林家榮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他想青年也許一直在等他回來,現在終於等到了,植物無法離開生長的地方太遠,所以不可能離開這個城鎮去找他。

「沒有辦法提早通知你,對不起。」青年小小聲地說。

林家榮輕顫起來。

如果不是接到爺爺過世的消息,他也不會回到老家來。

熟悉又陌生的景緻,模樣都已經改變的親人們,冗長的喪禮,都毫無真實感。

直到現在被哭泣的植物精靈們包圍著,感覺到青年身上的溫度,他才恍惚記起,自己小時候第一次捧起手掌大小的精靈,笑著拿給爺爺看時,爺爺溫柔的聲音。

『這樣啊,小榮碰得到他們啊?真厲害呢,爺爺雖然看得到,卻碰不到呢……那一定是因為,小榮是個善良又純粹的好孩子,也堅信著他們存在的緣故。』

林家榮掩著臉,發出一聲嗚咽,強忍著的情緒一旦被戳破一個洞,眼淚就忍也忍不住,不停地從眼眶裡滾出來,他壓抑著哭聲,全身發抖,遮著眼睛的手掌很快就完全濕了。

青年緊緊擁著他,周圍的精靈們又哭得更大聲了。

這一刻,林家榮才產生了失去重要的人的實感,才感覺痛苦像是沉重的陰雲一樣密密地壓在心上,幾乎都快要喘不過氣了。

所以他才不想要回來。

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啊。

 

 

第二天早上,林家榮是被吃驚的伯母叫醒的,他竟然在草皮上就睡著了,精靈們在他身邊睡得東倒西歪,當然,伯母是看不到這奇異的景象的。

林家榮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飛快地起身整理衣服,花圃裡多半是白天開的花,可能因為昨天熬夜的緣故,今天什麼花也沒綻開,一片寥落,林家榮張望了下,一整晚都抱著他的那個青年已經不見了。

跟著伯母進了書房,才知道原來是爺爺遺囑的事情,律師和遺囑上有交待的人都已經在書房裡了,林家榮吃了一驚,他這麼久沒回來,遺產應該沒有他的份才對,他本來也沒想過要獲得什麼遺產。

「林先生,留給你的遺產有點奇怪……」律師推了下眼鏡,「委託人囑咐,將這個宅院裡的花圃留給你,如果是整個宅院還可以理解,可是只寫明花圃……我們也很傷腦筋到底該怎麼只給你花圃……」

林家榮一陣哽咽,眼眶又熱了起來,他深吸口氣,努力露出微笑,用微啞的聲音道:「我……呃,我可以把花圃裡的所有植物都帶走嗎?我想爺爺要留給我的應該是那些,我……我也只要他們就好了。」

眾人有些吃驚地看著他,花圃好歹是一塊地,跟裡面的花草價值完全不同,過世的祖父生前雖然勤於整裡院子,但那裡並沒有什麼貴重珍奇的植物,說是幾乎沒價值也沒什麼不對。

但是聽他這麼說,好像可以理解為什麼花圃會被留給他。

繼承屋子的人是大伯父,對花草沒什麼興趣,本來就想把那塊花圃改成停車場,和妻子商量一下之後,很快同意了林家榮的要求,答應協助他將植物都挖出來載送出去,林家榮則放棄屬於土地的所有權。

這樣,爺爺也許可以安心一點點……林家榮鬆了口氣,伸手揉揉酸澀的眼角,微微笑了起來。

 

 

該辦的手續都辦妥之後,林家榮回到花圃,想詢問精靈們的意見,他想應該不是所有精靈都願意跟他到陌生的地方去重新生活,想留下來的他也可以想辦法找個地方安置,不過,所有精靈都還在沉睡中,看來晚上勉強開花的消耗很大。

林家榮失笑了聲,決定去外面走一走,先回房換了衣服,走出大門才發現青年就坐在路旁,仰首看著陽光,初遇的時候林家榮覺得他看起來很閒散的樣子,現在卻覺得他的神態怎麼看怎麼寂寞。

林家榮下意識地張望了下,周遭沒有人,他走過去,對青年說:「嗨?」

青年轉頭看他,臉上表情冷冷淡淡的,不過很快就回應道:「嗨。」又問:「跟我說話沒關係嗎?」

林家榮心裡一緊,認真地點了點頭,「已經沒關係了。」

「是嗎……」青年的眼睛又亮了起來,「那太好了。」

林家榮覺得有些難過,野生的植物從來沒跟人類說過話,也許不覺得如何,但這些生長在家裡的精靈們早就習慣了爺爺,一旦被人類忽略,肯定寂寞得要命吧,看著青年明顯開心的眼神,話就脫口而出:「你願意跟我走嗎?」

青年呆了呆,站起身來,「好啊,去哪裡?」

「不、不是那樣……」林家榮覺得有些窘,立刻就答應的青年也讓人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解釋了自己得到植物所有權的事情。

「是嗎?大家肯定都會很樂意跟你走的,畢竟待在這裡沒人會跟我們說話,也不知道下一任主人是不是會把我們拔掉。」青年露出了溫柔的眼神,「爺爺一定也是這樣想吧。」

「是嗎。」林家榮鬆了口氣,「那就太好了……」

兩人沿著道路往前散步,因為有青年在,所以不怕會迷路,林家榮很安心地跟著他走。

青年雖然帶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氣質,但林家榮可以感覺得到,當自己靠近他的時候,他是高興的,如果自己主動與他說話,他會有些靦腆地半斂起眼,看起來有些退卻的樣子,但墨綠色眸子裡都是開心,他的一切都讓林家榮感到熟悉,但是怎麼也想不起來花圃裡的哪棵植物才是眼前青年的本體……

「你叫什麼名字?」林家榮終於忍不住問。

「名字?」青年怔了下,搖搖頭。

比起品種,植物並不是很在意名稱,如果他是鳶尾花,可以直接稱呼他為鳶尾花,如果庭園裡不只一株鳶尾花,他也不介意被叫做鳶尾花三號之類的,而如果庭園的主人想為他取個特別的名字,即使是稱呼他紫紫或者尾巴,他也會欣然接受。

「爺爺有給你取名字嗎?」林家榮問。爺爺喜歡直接稱呼植物的品種,只要知道青年的名字,就可以知道他到底是什麼植物了。

但是青年搖了搖頭。

「沒有嗎?」林家榮有些疑惑,因為爺爺的取名習慣,花圃裡重複的植物很少,在外人看來是儘管欣欣向榮卻沒什麼規矩的庭園,但那是因為爺爺不是為了賞花而種植植物,是為了讓這些精靈們開心,才細心照顧著他們的本體,「那你是什麼品種呢?」

青年又搖了搖頭,眼神看起來有些寂寞。

是不願意告訴我嗎?林家榮也覺得有一些寂寞了,植物不會沒有品種,就算在普通人類看起來是雜草的植物,只要孕育出了精靈,精靈都會以自己的品種自豪,如果不知道該怎麼和植物的精靈相處,就先詢問他們的品種,然後稱讚他們花瓣的顏色。

爺爺曾經說過,當細心照顧的植物開花的時候,就會孕育出精靈,所以無論是多麼高傲冷漠的精靈,只要被稱讚花瓣顏色,一定都會微笑起來的。

當然,也存在不開花的植物……看著一身綠的青年,林家榮苦思了一下要怎麼樣才能稱讚到他,「如果你沒有名字,我可以叫你綠陽嗎?」

青年像是有點吃驚那樣回望著他,沒有說話。

「因為你很適合綠色和陽光……這個名字太直接了嗎?」林家榮笑著搔搔臉,「我不大會取名字,但是你的眼睛顏色很漂亮,那是本體的綠色吧?很漂亮的綠色。」

青年的臉慢慢紅了起來,他低下頭,視線不自在地飄開,「隨便,你喜歡就好。」

「喔,嗯。」林家榮也莫名覺得有些尷尬。

兩人姑且沉默著一起走了一段路,這個時段路上沒什麼人,偶爾出現人影,大多是野生的精靈,他們會對與精靈走在一起的林家榮投以驚奇的目光,林家榮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小時候分不出精靈和人類,總是因為跟看不見的東西說話而被指指點點,後來他不再與精靈說話,剛開始那段時間也幾乎完全不與人類說話,變得非常自閉,直到他慢慢分得出兩者的差異。忽視精靈已經變成一種習慣了,現在想再重新與他們說話,總覺得有些彆扭。

但是自己已經答應要把花圃中的精靈們帶走,以後不交談也是不可能的吧,交談的話以後附近的精靈也都會知道他看得見了,也許會恢復成被精靈們包圍的日子。

……微妙的罪惡感覆蓋在心頭,這樣自己逃離老家有什麼意義呢?

可是要看著熟悉的植物們被拔除,花圃被填平,自己同樣也做不到。

林家榮低低地嘆了口氣。

綠陽望向他,「你後悔回來了嗎?」

「呃,也不是……」林家榮怔了怔,苦笑著搖搖頭,「只是有點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但我覺得,我應該早點回來的……我很對不起爺爺,我這一生中,老是在對不起別人……」

「你沒有做錯事情。」綠陽直率地說,語氣顯得有些悲傷,「不過你確實應該早點回來的……我一直在等你。」

林家榮怔然看著他,「所以我們果然小時候就認識了?可是你到底是……」

「你真的不記得我嗎……」綠陽露出了苦悶的眼神,停下腳步,「我們一起出車禍的啊,之後,你就再也不跟我們說話了。」

林家榮倒抽了口冷氣,跟著停下腳步。

他這才發現,他們已經走到通往郊外的要道旁了,他戰戰兢兢地回過頭,果然看見對面電線桿下擺放著白色的花束,「不……」

「那不是你的錯。」綠陽低聲說,「是對方酒後駕車。」

「可是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在後座吵吵鬧鬧……」林家榮按住額頭,「爸爸就不會分心……」

孩提時代的記憶只有那段異常模糊,父母對於自己老是與看不到的東西對話感到憂心,叫他不要再這麼做,可是他分不出精靈和人類,那些美麗的、帶著花香的、總是陪他玩的精靈,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懂得為什麼要放棄。

他不知道為什麼必須與朋友們絕交,只因為別人看不到……他們明明就存在啊?爺爺也看得到的啊?

父母和爺爺吵了幾次架,要爺爺不要教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他覺得很難過,但他還是想介紹最好的朋友給爸媽認識。

一個週末,一家三口開車出遊的時候,他把好友帶上了車,他試圖要介紹他的朋友,卻引來了父母的斥責。

父親的分心導致了最壞的結果,他們被一輛闖紅燈的卡車撞到,父母搶救不治,只有他活了下來。

從此之後,他再也不跟精靈說話了,他逃離了老家,裝做自己看不見他們,再也不跟他們說話了。

「是我的錯。」綠陽露出了悲傷的神情,「如果不是我要你帶我上車……」

「等等,那是……那是你……?」林家榮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拼命想記起來,「不可能,我記得花園裡每一株植物……你到底是……」

「我一直在等你回來……」綠陽終於微笑起來,卻是充滿悲傷的微笑,「我不能去找你,只有你回來了,我才能跟你道歉,我必須要告訴你,那不是你的錯……小榮沒有做錯任何事情,那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不,那是……」林家榮嘗試著抓住他冰冷的手,嘗試著憑藉他現在的臉孔和聲音想起過去的他──

『小榮,我們要當一輩子的好朋友喔……』

……啊。

「你可以原諒我嗎?」綠陽反握住他,「可以原諒我嗎?都是從我開始的,都是我不好,你可以原諒你自己嗎?」

啊,對了,就是那個……

『爺爺!爺爺!你看──是花的精靈欸!你送我的仙人掌開花了欸!是花的精靈喔!』

『這樣啊,小榮碰得到他們啊?』

『原來真的會開花欸!』

『那一定是因為小榮有用愛培育他的緣故,只有被深深愛著,植物才會開花,花才會孕育出精靈喔。』

『好棒!我可以給你取名字嗎?對了,因為你好綠喔!你的綠色好漂亮,所以我要叫你──』

林家榮哽咽著呢喃道:「我要叫你小綠……」

綠陽的眼睛露出溫柔的光線,「你想起我了……真幸福……在生命的最後,我還是等到你回來了……你原諒我了嗎?」

「什麼叫最後?」林家榮緊緊拉住他,慌張地問,「等等,最後是什麼意思?」

「你原諒我了嗎?」綠陽執著地問。

植物都是一些……既率直又長情,單純容易理解的傢伙……為什麼他竟然能忘記屬於他的第一個朋友?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啊!」林家榮哽咽著大喊出聲,「我不該忘記你,我怪的是我自己,我這一生都在對不起別人,那不是你的錯,你從來就沒有做錯事情啊!」

「小榮太溫柔了……」綠陽又微笑起來,「謝謝你,如果還有機會,我還想……再當你的朋友……」他傾身,在林家榮的髮際輕吻了下。

「不……!」冰冷的溫度讓林家榮從心底寒了起來,他抓緊綠陽的手,但綠陽整個人卻慢慢變得透明,最後完全消失了。

林家榮呆站著。

『那一定是因為,你堅定地相信著,他們存在的緣故。』

「不!」林家榮抱住頭,「快想啊,為什麼?冷靜一點……不,他不在院子裡,他在哪裡?小綠是……是仙人掌,是爺爺給我的生日禮物,是一個……是一個小盆栽……」

如果我早就不願意信任你,你是怎麼長大的?是懷著一定要等我回來的執念,才維持住人形的嗎?

「冷靜點!」林家榮用哽咽的聲音朝自己大吼,拼命忍住了眼眶的灼熱,「在哪裡……啊,房間,一定是在──」那個早就被當作倉庫,既沒有陽光,也沒有雨水的房間裡。

林家榮回過身,拼命地往家的方向跑,週遭的景緻陌生中帶著一點熟悉,像是那個早就被他遺忘的童年朋友,他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如果沒有人指引,就會迷失。

林家榮在岔路停下腳步,喘著氣,張望了一下,他踉蹌著跑向路邊的一朵雛菊,輕碰了碰花瓣,「請問,有人存在吧?請回答我……」

花瓣上慢慢浮出了一個小小的人形,拍著透明的翅膀飛了起來,這是精靈最初的姿態,「你看得到我……?」雛菊精靈怯生生地問。

「嗯!請問你知不知道林宅怎麼走?」林家榮喘著氣,慌張地問,「拜託你告訴我!有一棵仙人掌快要死掉了!」

「啊!」雛菊精靈也跟著慌張了起來,連忙替他指了路。

林家榮大聲道了謝,朝他指引的方向跑去。

一路上問了好幾個精靈,剛被搭話時精靈們都很吃驚,但只要聽到他是為了快枯死的仙人掌奔跑,每個精靈都很好心地替他指路,沒有再多問,林家榮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傳遞消息的,但到了後來,岔路口甚至都已經站著精靈等著告訴他方向。

林家榮死命忍著淚水,他衝進家裡,不管親戚們詫異的表情和詢問,他推開自己以往房間的門,在黑暗又滿佈灰塵的狹小空間裡,尋找那棵應該要存在的仙人掌。

他終於從窗子下面的夾縫裡找到了他的童年夥伴,窗戶沒有關緊,他想,也許下雨的時候會潑進一點點雨水,但即使是對一棵仙人掌而言,這種環境也太勉強了,他發顫的手掌包覆著小小的盆子,沙土中的仙人掌已經萎縮起來了,不健康地微微發黃。

林家榮抱著仙人掌衝進院子裡,大喊道:「拜託!快救救他!」

這時候花圃裡的精靈們才剛起來,見他狼狽的樣子都很吃驚,精靈們圍了過來,帶著傷心的表情看著那盆仙人掌,藤花和榕樹,百合和玫瑰,三色堇和蒲公英,每個人都有些手足無措,他們往沙土裡灑了一點點水,但能做的也只有這樣而已,他們只是植物的精靈,不是神仙。

林家榮捧著仙人掌,壓抑不住地哭了起來,「拜託你……小綠,小時候你答應過我的……你說永遠都會陪在我身邊的……拜託你不要死……」

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重要的人了。

如果早一點回來就好了。

精靈們也開始哭了起來。

一團混亂之中,比較沉穩的榕樹精靈靠了過來,小心翼翼地從林家榮手裡接過仙人掌,把仙人掌靠在自己耳邊,屏息聽著。

林家榮壓住了哭聲,花圃裡一下寂靜了,所有精靈都張大眼睛看著。

半晌,榕樹說:「他還在呼吸……小榮,他還沒死,也許救得回來!」

林家榮又哭了起來,接過仙人掌,緊緊地抱住那個小小的盆子,但繃住的肩膀終於鬆開了。

如果我相信,你就不會消失,對吧?

 

 

林家榮房子的後院裡,本來刻意空下來的花圃被填滿了,老家的精靈們儘管有些不願意離開故鄉,但全都表示要跟著他走,他就依照遺囑,帶走了爺爺留下的植物們,剛搬遷過來的時候,有些植物也有點水土不服,不過在細心照顧之下都恢復了健康。

林家榮慢慢會跟家附近的植物精靈打招呼了,當然,是在周遭沒人看見的時候,那些精靈笑嘻嘻地埋怨他以前故意裝做看不到,但也沒人真的苛責他,他們很高興他現在肯打招呼了。

植物的精靈,是一群溫柔的傢伙。

小仙人掌則被他安置在桌面上,他按時澆水,雖然仙人掌需要的水不是太多,他想這個位置很適合,就在窗戶旁邊,有充足的陽光,他也隨時都能看見,是離他最近的位置。

「小綠,你什麼時候才開花呢?」每天他都會溫柔地問一次他的仙人掌,「趕快回來吧……你再次出現的時候,就是你的生日啦,我會送你生日禮物喔,你猜那是什麼?」

仙人掌當然不會回答他,不過在這麼久的細心照顧下,已經變回健康的綠色了,白色的細刺也充滿精神地挺著。

「我對你綁頭髮用的橡皮筋一直都很不滿,可是我記得那好像是我小時候送你的……」林家榮笑著輕輕撫摸仙人掌的細針,「我送你一條綠色緞帶吧,很漂亮很漂亮的綠色,跟你的眼睛顏色一樣。」

他相信,當愛足夠的時候,植物就會開花,花會孕育出精靈。

「所以你要趕快開花。」林家榮微笑著說,伸手把色彩鮮豔的緞帶繫在盆子上,「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

 

 

有一天早上,林家榮發現仙人掌結出花苞了,他壓抑著興奮,不斷呼喚著那個名字。

他用了很長時間等待,花瓣終於張開了,應和著他的呼喚,一個小小的人出現在仙人掌上,林家榮顫抖地伸出手,把對方捧起來。

透明的羽翅輕拍幾下,這是精靈最初的樣子,只要培育他們,他們就會跟人類越來越像。

小小的精靈臉上帶著淡漠的表情,氣質清冷不近人,但被他捧起的時候,墨綠色的眼睛裡卻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好久不見,小綠。」林家榮哽咽著說。

「好久不見,小榮。」綠陽碰碰他的手指。

指尖感覺到那種清爽的溫度,林家榮微笑了起來。

看見他的笑容,綠陽像是有點害羞那樣低下頭,於是林家榮注意到了,他及肩的黑髮整齊地綁成一束,打了一個綠色的蝴蝶結。

那是很漂亮很漂亮的綠色,就像在陽光底下,自由伸展的植物一樣,那是溫暖又美麗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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