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認為,自己是父親年少歲月的情緒波動中,留下的一點點殘餘。

那年父親十五,美麗的青梅竹馬、情之所繫的妻,難產而死。

少年的心,在冬夜之中,隨之緩緩死絕。

他抱著初生的嬰兒,拜在白雲道長門下。

父親做了道士,連著他一起。

那顆被大雪浸潤過的心,已冰冷死去,再掛念不了半絲愛恨情仇。

紅線斷,塵緣了,槁木死灰,無欲無求。

像父親這樣的人,或許是適合做道士的吧。

父親的情緒波動,本來就淡,淡得幾乎不起一絲波瀾。

又或者,那些發自真心的燦爛笑靨,都已給盡所深愛的女子。

他原本以為,父親或多或少,該恨他的,恨他這個奪走父親一切的孩子。

然而父親並沒有。

父親,竟是連恨,都沒有了。

滾滾紅塵,已被忘卻。

 

然而他卻沒有忘卻。

他第一次遺精,深夜起床,意欲搓洗沾染白液的褲子,吵醒了睡在身旁的父親。

「怎麼?」父親在半睡半醒之間,模糊地問。

「小解。」他冷靜地回答,冷靜得,不似一個未屆治學的孩子。

父親輕應一聲,繼續睡了,月光從窗外落下,落在父親臉上,那沉穩俊逸的容貌,更恰似化仙。

父親是仙人,他想。

但他不是。

他不是。

或者甚至連凡人都不是。

夜深,用冰涼的清水搓洗著,白皙的手因為勞動而長了一層薄繭,卻也耐不住冬夜中如斯水冷。

他洗著洗著,莫名奇妙哭了,淚水從眼眶中掉落,熱燙他的臉頰,給風一吹,又逐漸泛冷。

手上是欲望的證據。

腦海中是睡夢裡喊了千百遍,卻沒衝出喉嚨的一個詞——父親。

道觀之中,無人解情。

修真之輩,本就是要脫離這汙濁紅塵,羽化登仙。

誰解得情?

誰解得情。

少年在默默地自我說服,也許這種一時衝動,本來就會寄託在自己依賴最深的人身上。

也許吧。

修真之士不該有慾望,少年閉了閉眼,戒律、教條,他在心中一次一次默誦。

然而終究無法忘卻,夢中,父親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頰、溫柔地笑、溫柔地輕吻他的唇。

夢魔?亦或心魔?

少年自嘲地笑了。

誰能忘得紅塵事?

誰又打算自欺欺人?

少年的心,在冬夜之中冷了,逐漸冷了。

他愛上了自己的父親,一個有血緣關係的男人。

少年用冰冷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

灼熱的淚水,從指縫中滲出。

我可以忘卻紅塵。

但我忘不了你,父親。

夢中的叫喚,一次比一次清晰。

少年無聲地哭著。

不是大聲嚎泣才叫悲傷。

有些悲傷,欲語無言,想說,也說不出口。

少年的執著,一如父親曾有的執著。

思念,一如水面上晃動的月光。

伸手去撈,什麼也沒有,看著,又不斷晃蕩,清晰得彷彿真實。

我欲伸手散相思,奈何月明滿天穹。

少年的苦戀,在萌芽的瞬間,就注定枯萎。

 

原來這世上的一切,都令人痛苦得發狂。

原來最痛苦的,不是不能去愛一個人,而是就算想放棄一個人,兩人之間也有最深的羈絆,切也切不斷。

他已是十八,姑且算青年。

胸腔中的那顆心,早就被違倫的愛意和醜陋的慾望撕扯得支離破碎。

「怎麼在這?」父親走到他身邊,陪他眺望寂靜的遠山。

「父親。」他緩緩地,將那吞噬他的二字,吐出。

也許因為他奪走父親的一切,父親於是也奪走他的。

老天還算公平,不是嗎?

但至少父親可以放棄、忘卻,他卻不行。

人在紅塵中,真能忘塵嗎?

「可以的。」父親點了下頭。

恍然間,他竟將問題問出口。

轉頭,看著自己深愛的那人。

冬日涼風,吹起父親的道袍。

彷若登仙。

心在縮緊。

「紅塵萬般盡虛無,或不該說是忘卻,而是參透。」父親眸中,平淡冷靜,「參透世間的假象,便自然忘卻了。」

我對你的愛,也是假象嗎?

他沒有問出口,只是緩緩,勾起一抹笑。

他的表情也平靜,只是那眼底,埋葬了太多無力。

父親不會懂。

他也不打算讓父親懂。

或者忘卻,才是對兩人都好。

他遠遠眺望著冬日寂寞的山巔,父親,就站在他身旁。

父親什麼也沒有問,只是陪他一直看著那山。

父親,你可知道,我們倆之間這一步之遙,就是最遠的距離?

只因,我在紅塵內,你在紅塵外,父親。

父親。

 

 

冬日夜深,父親到他房中,淺酌一杯暖酒。

修真之人本該遠離酒色,不過難得兒子央求,便來了。

志學之後,他搬離父親的房間。

再與那人同床共枕,怕要瞞不住了。

而如今,興許,他已不想瞞了。

青年晃動酒杯,看著浮在酒面上的月,淡淡地笑。

另一只酒杯猛然碎裂在地上,父親扶著額站起身,步履搖晃。

「父親?」他啟唇,微笑著。

「我也不過喝了幾杯……怎……」父親的手撐在桌上,臉色泛紅,額際冒著冷汗,本該一片清明的眼睛,竟染上渾濁。

「父親可是醉了?」他跟著起身,探手,扶住父親。

「不……」父親艱難地吐出略顯破碎的聲音,「這酒……有問題——」

「有何問題?」他抿唇而笑,與父親對望。

「這是——」父親清朗的眸子矇著慾望的光輝,「你離我遠些——」伸手要推他,卻只是抓著他比較起來稍顯冰涼的手,不放。

他笑開來。

父親如著魔般,向他走進,一步、兩步,而他往後退。

隨後,任父親將他壓倒在床榻上。

他笑得燦爛如花。

粗簡的道袍禁不住撕扯,在武學根基尚佳的男人手下,馬上就如紙片般破碎。

男人熱燙的大掌,依據本能在他身上探索,唇舌炙熱地糾纏,是無理智的掠奪。

他緊守住最後的防線,捧起男人的臉,輕聲問:「我是誰?」

男人不悅地掙扎,但兩人功夫伯仲之間,竟被青年守得嚴密。

「我是誰?」他執著地問。

修道之間,若放不下一念執著,便成心魔。

他不在乎。

他已入魔道,太久。

男人無法迫他,這才讓問句進入腦中,反射性地答了他的道號。

「不對,我的名字呢?」他依舊死守著。

「塵……塵兒……」男人蹙起眉,遲疑地吐出自己兒子的名:「忘塵……」這麼一唸,頓時有些回神。

忘塵,忘塵。

父親,你欲忘記塵世,便叫我,也跟著忘。

然而我忘不了,忘不了。

我只是在紅塵中,苦苦掙扎。

對著你的背影,低泣。

他笑了,笑著吻住男人的唇。

於是那一點清明,又再次,熄滅。

男人狠狠地啃咬他的肌膚,他不再拒絕。

主動將修長的腿環上男人結實的腰,引導對方進入自己。

春藥所推動的情慾只希望找到發洩的出口,男人的動作粗暴,沒有絲毫憐惜。

疼得他蹙起眉,獨自在後院哭泣的那夜之後,他已未曾掉過淚,此刻那灼熱的淚滴,竟又滑過臉頰,如數年前般燙人。

很痛,非常痛,他知道自己受傷了,他可以聞到血的味道。

男子的身體,不是為男子所造。

可是他,卻為父親一人而活。

「大力點……」哽咽地抱住男人的頸項,他在那人耳邊細語,「弄壞我……」

其實他也很希望擁有這個男人。

但他更希望被這個男人所擁有。

希望自己被一片一片撕碎,被吞吃入腹,化成這男人的一部分。

「弄壞我……」

希望自己立刻死去。

被這個男人擁抱、佔有、摧毀,然後一寸一寸死去。

在這個男人懷裡死去。

父親。

或許如此,方能與他生死相守。

生死相守。

 

天明時分,父親沉沉地睡著了。

被折騰了一晚的他,卻拖著殘破的身軀下了床。

淨身、上藥、更衣,都自己做,再幫父親清理過。

男人沉沉地睡著,他低下頭,不帶任何慾望,輕柔地、溫和地,輕吻了男人的唇。

「父親……」他低低呢喃,「我在你的酒杯上抹了忘憂散,待你起床時,該把昨夜,全數忘卻……」

全數忘卻。

就像你忘記凡塵一樣,也許有天,你也會忘記我。

完全忘記我。

到時我就不存在了。

完全不存在了。

他提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袱,離開了房間。

從馬廄裡挑了善遠行的駿馬,不顧身體還在疼痛,他快馬加鞭地離開了道觀。

父親,你一定會忘記我吧?終有一天。

那麼就讓你代替我放棄吧。

放棄我、忘記我、消滅我的存在。

全數忘卻。

忘塵,一如這個名字一般。

胸中惦念著什麼、執著著什麼、眷戀著什麼,已經在一開始,就偏離修仙之道。

那是心魔。

心中有魔者,焉能忘紅塵?

焉能忘記,那一份令人沸騰、令人冷卻、令人歡欣,也令人無限痛苦的愛戀?

忘不掉的。

所以,才永遠逃開。

因為忘不掉的。

縱入仙佛道,望塵也癡狂,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然而,父親,你永遠都不會對我有情。

永遠不會。

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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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生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