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年,我十七,他十五。
他踏過滿地的血肉模糊,走到我面前,撥開我遮住眼睛的瀏海,與我四目對望,我從未看過那麼明亮而溫柔的眼,一如黑夜中唯一的一點星光,可以將整個世界都照亮。
他就那樣毫不遲疑地走向我,不管我手中的劍還在滴血,他的白靴被血所浸紅,那襲白衣卻仍是一塵不染,彷若天人下凡。
我剎那間有種錯覺,好似他是一顆最明亮的星,落在我懷中。
「你為何而殺?」他柔聲問我。
我輕搖了下頭。
「如果沒有目標,沒有原因,做什麼都不過是虛度光陰罷了。」他摸摸我的頭,然後他牽起我的手,帶我離開戰場。
我往後常常會想,或許,一切都只因為他是第一個把我帶離血腥的人。
就算只因為他要把我往更濃重的血腥裡送去,畢竟他也帶我離開過的。
我們坐在皇宮的屋頂上,看滿天的星斗,真正耀眼的星子卻坐在我身邊,帶著淡淡的笑。
「就算有你相助,二皇兄還是死了。」他忽然開口。
我點了下頭。
「但若有你相助,我必然不會死的。」他轉頭,笑看著我。
我也直直看著他。
「你願意想盡辦法讓我活下去嗎?」他微笑著,很美很美,美得有點令人顫抖,「你需要的是人生目標,我需要的是有人以我為人生目標,這樣不是很恰當嗎?你若為我拔劍,不是很恰當嗎?」
我發呆良久,他也不再說什麼,只是悠閒地看著星空。
「好。」我忽然說,「我願為你殺盡天下人。」
他笑了,探過身來,摸了摸我的頭,很溫柔的一個動作,「好孩子。」
於是我便一直記得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我願為你殺盡天下人。
就算在這個皇朝裡被尊為三皇子,我也因為母親不過是個婢女,而沒有任何地位,五歲時大皇兄看到我,說我有學武天份,於是不斷地為我請江湖人進宮授課,我確實有天份,不停地換老師,任何見招我看一次就能記住,看三次就能使,看五次就能使得跟老師一樣。
「此子無心。」我還記得我最後一個老師對我的評語,「無情乃大成。」
我十歲時為大皇兄殺了第一個人。
剷除政敵,有時候不能明著來,況且,無人會降罪於三皇子,就算沒有顯赫的背景,三皇子仍是天朝之子。
然後大皇兄死於暗殺,四皇弟要我幫他殺人,我無所謂。
後來四皇弟又死了,二皇兄要我幫他殺人,我仍是無所謂。
直到二皇兄又死了,我才見到他,第一次見到他,五皇弟。
那時我對他說,我願幫他殺盡天下人,我確實願意,不是無所謂,我確實願意。
也許因為,他是第一個將我帶離血腥的人。
我為他殺了整整五年的人,整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我殺的人數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是遠遠大於一千八百二十五。
我身上總是沾著血,他總是白衣翻飛,但他並不忌諱跟我膩在一起,我們常常坐在屋頂上看星星,大部分時候只是靜靜地看。
他也常靜靜地看著我,靜靜地對我笑。
他的眼睛如夜空中唯一的星光,純淨而且美麗。
好像可以洗滌一切似的。
「累嗎?」他常常溫柔地順著我的頭髮,柔聲問我。
而我總是搖頭。
他會低低地笑起來,儘管我們都已超過二十,他仍會探過身來,輕吻我的額頭,「乖孩子。」那語氣溫柔得令我顫抖。
這一切改變是在我二十三歲時,那時我已為他殺了六年人。
父皇忽然下詔,撤掉他的太子身分,立我為太子。
他無二話,只是眼中笑意不再,他嘴角還是掛著笑的,只是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忽然很慌。
早朝後他沒有像以前一樣來拉我,去談天說地,或隨便到哪裡走走都好。
他也沒有再叫我殺人,也沒有再跟我去看星星。
而我仍然每天坐在屋頂上。
我想我寧可每天都為他殺人,殺一千個一萬個,也不要他再也不看我一眼。
縱天上有無窮夜空,又怎及他眼中星光?
我無意於太子之位,因為沒有必要。
我去找父皇,問他立我為太子的原因。
「他陰險冷酷,無王者之仁。」父皇淡淡地說,我已許久不曾認真看他,現在一看他,雖才壯年,眉宇間卻有些疲憊了,遲暮似的,「他不適合成為皇帝,否則將陷萬民於水火之中。」
我沉默半天,緩緩問:「然,為何是我?」
「不是你。」父皇看我一眼,「十七最適合此位,但他太年幼。」
我恍然,微微點頭。
「放心吧,他不會動你。」父皇審視著我的表情,「他也動不了你,就論江湖之中,你也在前五,他動不了你的。」
我鞠躬,「兒臣告退。」我要的,從來都不是勸慰。
出了御書房,我與站在走廊上的他對上眼,微微一怔。
再見到他眼中星光,竟似相隔萬年,他眼裡依舊那麼溫柔,唇上的那抹笑,也依舊那麼溫柔。
他緩緩走過來,牽住我的手。
我看著他,連眨眼都捨不得。
「你生我的氣嗎?」他溫柔地問我,「氣我不理你?」
我搖搖頭。
「你還站在我這邊嗎?」他又問。
我點頭。
他笑起來,微微低頭,像以前一樣輕吻了下我的額,「好孩子。」他柔聲說。
「要殺誰嗎?」我問。
「不殺了。」他輕撫著我的臉頰,微笑道:「你是太子,不該再殺人。」
我蹙起眉。
「乖。」他又摸了摸我的頭,轉身離開。
我深蹙著眉。
兩日後,他發動政變。
叛軍一直打進皇宮裡,他在朝野裡外都有勢力,連禁衛軍都倒戈一半,沒多久就打進金鑾殿前。
「父皇。」他帶著溫柔的微笑,儘管是以冰冷的語氣在喚那個生養他的男人。
父皇眼前還擋著一排死士,都是為錢賣命的江湖人,也許他早就料到,有一天也必定會被最親之人背叛。
他們兩人默默對峙,整個殿中寂靜無聲。
他忽然轉頭看向我,眼中光芒閃動,溫柔至極。
我愣了下。
「我們今晚去看星星好嗎?」他溫柔地問我。
我緩緩點頭。
他又轉頭看向父皇,慢慢鞠躬,「父皇,請恕兒臣不孝。」
父皇才張嘴要說些什麼,卻已說不出來了,他低下頭來,看著穿透自己胸口的匕首。
整個殿中先是一陣窒息的靜,然後有人倒抽一口冷氣,然後有人低低地尖叫,然後有人暈倒在地上。
可是沒有人哭泣。
我看著父皇的身體跌落在地上,我抬頭往前踏步,出手將那些死士都殺了。
既已殺一人,何妨殺千人?
沒有差別了。
他走了過來,牽起我沾滿血的手,另一掌輕撫我的頭髮,他的眼睛美得像夜空中唯一的星,他的微笑溫柔得讓我發抖,他柔聲問:「累嗎?」
我緩緩搖頭,「我願為你殺盡天下人。」
我願為你殺盡天下人。
天下人,縱那人是生養我的父親。
縱是我的父親,我也視同路人。
我願為你殺盡天下人。
那晚我們去看星星,就坐在皇宮屋頂上。
「等我登基,要再來看星星,恐怕是沒什麼機會了吧。」他微笑著看我,「會寂寞嗎?」
我微微點頭。
他失笑。
我又微微搖頭。
他笑出聲來,湊過來輕吻了下我的額頭,「好孩子。」
他的語氣好溫柔。
後來陸陸續續死了很多人,包括十七皇弟。
他即位那天,朝野內外,天下太平。
我以為他不會再找我,但他很快就來找我了。
他微服出巡,說要帶我去郊外玩。
我們走到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上,附近的人都說這山雲霧繚繞,必有神仙。
我們走到山崖旁邊,風吹得很急。
「我若不陪你,你孤單嗎?」他牽著我的手,柔聲問我。
我遲疑了一下,微微點頭。
「我若能永遠陪你,你說好嗎?」他又問我。
我點頭。
他放開我的手,指著山崖下,笑道:「這崖下有種植物名為不老草,吃了之後能飛升成仙,我所識之人中,你武功最高,你去摘兩株來,我們一起成仙,如何?」
我緩緩閉上眼,點頭。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年,我十七,他十五。
我還記得他穿越遍地的血腥,牽起我的手,帶我走出去。
其實我知道的。
其實我知道的,我知道他只是要把我帶進更深濃的血腥裡。
其實我知道的,他只是在哄我。
其實我知道的,他說的都是甜言蜜語。
其實我知道的,他的笑容都是精心塑造。
其實我知道的,他的眸子都是刻意溫和。
其實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但是他畢竟,也帶我離開過,那些血腥的夢魘。
所以雖然我知道,但是也沒有關係。
不是無所謂,是沒有關係。
沒關係。
他伸手,輕擁住我,溫柔地拍撫我的背脊,半晌他放開我,柔柔地在我額間印上一吻,「好孩子。」
我緊握了下他的手,緩緩放開,我很想對他笑一下,但是我扯不動唇角。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與我對視。
我還記得他第一次對我笑。
我還記得,所以沒有關係。
沒關係。
我轉過身,朝懸崖走去,最後回頭望一眼,他溫柔笑著。
我閉了閉眼,朝懸崖縱身跳下。
不去注意崖有多深,也不去找落腳的地方。
不會有,我知道的。
我都知道。
我以為我會哭,但我終究還是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沒有關係了。
我願為你殺盡天下人。
天下人,甚至是我自己。
甚至是我自己,我都視為路人。
我願為你殺盡天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