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贈與吾友S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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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Piano
「你知道嗎，其實你很神經質。」
我抬起頭，「蝴蝶，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就神經質啊，像是隨時擔心電腦中毒的防火牆一樣。」蝴蝶笑嘻嘻地端起咖啡杯，啜飲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黑咖啡。
蝴蝶的本名並不叫蝴蝶，他認識的人裡，只有我這麼叫他。
他原本並不喜歡這個女性化的稱呼，但我每次都這麼叫，久而久之他也習慣了。
「你才神經質吧？」我闔上筆電，玻璃杯裡的冰塊已經相繼溶化，眼前的與其說是咖啡，不如說是咖啡水，讓人提不起一絲飲用的興致。
「更新完了？」他也不反駁，只是笑著，看向我的筆電。
蝴蝶很愛笑，可是他的笑容往往沒有達到眼底，跟他比起來，我就更是一個成天冷著一張臉的傢伙了。
高傲的我們倆，在世界之中，以一種雖然疲憊，卻硬要保持著傲氣的自尊，這樣的方式生活著。
我們很像，我跟蝴蝶。
「嗯。」
「真搞不懂你，」蝴蝶笑瞇起眼，「在家裡安個網路不是很好嗎？你每次想更新自己的網站，就跑到咖啡店來用人家的無線網路，三天來個一次也要花上一兩千塊欸。」
「所以呢？」我聳了聳肩。
蝴蝶攤攤手，「好吧，反正是你的錢，我不干涉。」將咖啡喝完，他微笑著合掌，「感謝請客。」
「嗯。」我把筆電收好，瞥了一眼桌上的冰咖啡水，還是沒有想喝的興致。
蝴蝶雖然喝完了咖啡，但是沒有提出要走，只是撐著下顎，看玻璃窗外人來人往。
我也沒說話。
「萬聖節就是明天了呢，十月三十一。」他忽然開口。
「嗯。」
「你的網站的營運是不是去年十月三十一開始？」
「是的。」
「喔。」蝴蝶轉回目光，精緻的臉蛋上面掛著笑容，「你要慶祝嗎？」
「大概吧，可能會特別寫點東西，我還沒有決定。」
「喔。」蝴蝶笑了笑，「只是寫寫東西？我本來期待你會變裝，然後把萬聖節魔女裝之類的啦，放到網路上。」
我扯扯唇角，「你要是願意穿蝴蝶裝，我很願意幫你把照片放到我的網站上。」
「少調侃我。」蝴蝶笑瞥我一眼，繼續看著窗外。
侍者來把空的咖啡杯收走了，「要走了嗎？」蝴蝶不喝水，很快就會口渴，而我不想再花錢叫咖啡。
蝴蝶不喜歡白色，也不喜歡透明色，所以牛奶和清水他是不喝的，他喜歡黑色，越深越沉的黑色越好。
相較之下，我對顏色就沒有那麼強烈的好惡，我只是不喜歡雜七雜八的顏色而已。
所以說，要談神經質，應該是蝴蝶而不是我。
「等一下，天陰陰的。」蝴蝶看著天空。
「就是因為那樣所以才應該趕快走。」我可不想淋雨。
「但是我想淋雨。」蝴蝶笑嘻嘻地說。
我皺了皺眉，「隨便你。」
蝴蝶的喜好，很多都是跟常人不一樣的。
窗外，一個高中生拉著一個男子走過去，高中生笑得很陽光，男子的表情卻有一點無奈，好像是因為被對方拖著跑而失笑。
忽然，雨開始下了。
蝴蝶歡呼了一聲。
高中生推著男子來到與我們僅一窗之隔的屋簷下，伸手在袋子裡翻找，似乎是在找雨傘。
「你說他們是不是情侶？」蝴蝶興致勃勃地問我。
我瞥了那兩人一眼，高中生正在死命地找雨傘，男子笑得溫和，看樣子是要叫他不要找了。
「不是。」我說。
「你怎麼知道？」蝴蝶挑了挑眉。
「直覺。」我伸手抓住黑色的吸管，攪了攪咖啡水，本來還勉強可分兩段的顏色，混在一起之後，變得更稀薄了。
蝴蝶站起身，抓過我帶來的雨傘，衝出咖啡廳。
我嘆了口氣，還是這樣，說風就是雨。
跟我想的一樣，他跑向那兩個人，笑著把雨傘遞給他們。
啊啊，這下真的要淋雨了，唉。
男子嚇了一跳，似乎打算拒絕蝴蝶，高中生卻在蝴蝶的說服之下開心地接過雨傘。
然後蝴蝶笑咪咪地說了幾句話，男子臉色一紅，有些尷尬，高中生撲向他，一臉開心地抱住他，猛烈地點頭，相較之下，男子則是侷促地搖頭。
蝴蝶笑得很開心。
男子似乎頻頻道謝，高中生看了一眼窗裡的我，對蝴蝶說了兩句。
蝴蝶笑著搖搖頭。
高中生也笑了笑，撐起黑色的雨傘，跟男子離開了。
蝴蝶站了一會兒，轉身進到店裡來，在我對面一屁股坐下。
我又繳動了下咖啡，「蝴蝶，你已經二十一歲了。」
「所以呢？」蝴蝶笑咪咪地問。
「拿別人的東西去送人，是很幼稚的事情。」我放手，環住胸口。
「我是去替你找解答欸！」蝴蝶眨眨眼，「我問過了，年紀輕的說是情人，可是另一個說不是。」
「那他們反問你什麼呢？」我挑起眉。
蝴蝶有一瞬間的怔愣，隨即再次笑開來，「當然是問我們是不是情侶呀。」
「要走了嗎？」我站起身。
「我們去買咖啡粉，走！」蝴蝶興沖沖地說。
「嗯。」
結完帳，我們淋著雨去附近的超商買咖啡粉，咖啡是蝴蝶的主要飲料，一天也不能缺。
也許因為下雨，超商裡冷冷清清。
直接走到放置各式咖啡粉的櫃子，物品擺置好像有些微調動，蝴蝶的目光逡巡了一下，在櫃子最底層找到他習慣的品牌，他咕噥一聲，彎腰去拿。
黑色的襯衫微微滑動，露出他白皙的腰，他的腰部有一個蝶形胎記，在他接近蒼白的肌膚上顯得分外漂亮。
我伸手，忍不住撫摸上那個胎記。
「哇！」咖啡粉掉在地上，蝴蝶觸電一般直起腰，把襯衫往下拉，轉頭，紅著臉瞪我。
那是他全身上下最大的敏感帶，每次都反應良好，屢試不爽。
我悶哼一聲，捂著嘴狂笑起來。
蝴蝶恨恨地瞪我一眼，乾脆蹲下，抓了兩包咖啡粉起來，甩頭就往櫃檯走。
我一邊笑一邊跟上去，把信用卡遞給櫃檯人員。
蝴蝶拍掉我的手，自己掏錢付帳。
我從後面抱住他，不管店員若有似無的目光。
「放手。」蝴蝶的臉是難得的沒有笑意。
「不要。」我的聲音是難得的充滿無賴。
紅外線刷在條碼上，嗶的一聲。
黑色的電子幕上滑出了紅色的價格。
我伸手去碰蝴蝶的腰。
「再來我就翻臉了！」蝴蝶寒著臉瞪我，白皙的臉上摻著粉紅。
我無辜地將手放開，又笑起來。
結了帳，蝴蝶也不管咖啡粉，拿了零錢就往外走。
我多要了一個塑膠袋，稍微把筆電的袋子套起來，免得雨水滲進去弄壞了電腦，提起咖啡粉之後，我向外走。
蝴蝶雙手環胸，一臉冷淡地站在門邊。
我走向他，他冷眼瞪我。
我把兩手的東西放在地上，攬住他，就在超商門口，在店裡所有店員的目光下吻了他。
甚至可以聽到玻璃門裡的抽氣聲。
蝴蝶大吃一驚，推拒著我。
我把懷抱收緊，加深了這個吻。
蝴蝶掙扎不開，無奈之下有點接近自暴自棄地瘋狂回應我的吻。
我們足足在超商門口親了好幾分鐘，我才放開他，低頭去把筆電和咖啡粉提起來。
蝴蝶狠狠地將他的咖啡粉搶走。
我又悶笑起來。
「惹惱我你很開心嗎！？」蝴蝶恨恨地問。
「嗯。」我勾著嘴角，「不想笑，就不要笑啊，黑色蝴蝶。」
雨勢已經轉小了。
蝴蝶沒有笑，瞪了我一眼之後轉身走進雨中。
我們一前一後進了家門。
「你先去洗澡，我要喝杯咖啡。」蝴蝶走進廚房。
我從房間抽了一條黑色毛巾出來，罩在他溼答答的頭髮上，隨即就去洗澡了。
淋雨真是場苦難，有問題的人果然是蝴蝶。
晚餐在家吃吧，換了睡衣出來，一邊擦著洗好的頭髮。
蝴蝶正坐在琴椅上，背靠著鋼琴，喝熱咖啡。
黑色毛巾披在他肩上，他的頭髮已經半乾了，不過衣服還是溼的。
「怎麼不換下來呢？」我走到收音機旁邊，把音樂切掉，「去洗澡吧。」
他拍拍琴椅，臉上已經恢復慣有的笑容。
我面對鋼琴坐了下來，拿起他手上暗藍色的瓷杯，啜了口咖啡，「去洗澡。」
「讓我把咖啡喝完。」蝴蝶把杯子搶回去。
我知道他不會聽我的話，聳聳肩，兀自打開琴蓋。
琴鍵整齊排列，黑色白色黑色。
蝴蝶蹙了蹙眉，他只喜歡黑，不喜歡白。
我按上琴鍵，音樂流瀉而出。
「蕭邦？」蝴蝶撇撇唇。
「你不是不喜歡古典音樂嗎？快去洗澡。」我流暢地按著琴鍵，黑與白在指下交替起伏。
蝴蝶一口氣喝完咖啡，把杯子往桌上一放，擠了過來，搶我的琴鍵。
「幹什麼？」我哭笑不得，動作倒沒有停。
他纖細的食指在琴鍵上跳躍著，口裡哼唱道：「為你彈奏蕭邦的夜曲，紀念我死去的愛情……」竟然是流行歌。
流行歌和古典音樂混雜在一起，我們兩個互相搶琴鍵，樂聲雜亂不堪。
我終於忍不住撤手，一把把他攔腰抱起，往浴室走。
「暴君！霸道！」蝴蝶大叫。
「少用這種口氣尖叫，等下吃了你！」我恫嚇道，伸手去剝他的衣服。
掙扎中難免碰到他的腰，他在我懷裡笑得脫了力。
把襯衫和毛巾帶走，「褲子自己脫。」給他從門外拿了條浴巾來，放到置物架上，回頭見他已笑著在脫褲子，我走出浴室，順手帶上門。
回到鋼琴前面，坐下來，把未完的曲子彈完。
其實我不愛彈鋼琴，蝴蝶也是，他尤其不愛古典樂，這架鋼琴只要倒楣在他手下，流行歌也好兒歌也好，什麼都能彈，就是古典樂不彈。
蕭邦的夜曲嗎……蝴蝶呀，唉。
蝴蝶洗了半晌出來了，我早就闔上琴蓋，靠在鋼琴上發呆。
「我餓了。」蝴蝶一邊擦頭髮一邊說。
「嗯。」看看表，也五點半了，我站起身，去做晚餐。
蝴蝶自己打開琴蓋，彈他的流行歌。
我轉回來，乾脆拿片古典音樂來放，這次放莫札特。
蝴蝶停下來，笑著瞪我，「你就硬要跟我作對？」
「嗯。」
蝴蝶穿著黑色睡衣，跟我是同一款的，只是我穿白色，他坐在黑色的琴椅上，頭髮微溼地貼著蒼白臉蛋，纖指搭在黑白琴鍵上。
他似乎已經接受白色的琴鍵了。
我還記得那一天，他拿著顏料，發了瘋地想把琴鍵染黑的樣子。
令人不寒而慄的瘋狂，崩潰式的激動。
蝴蝶，我們倆都不神經質，我是繃得過緊然後彈性疲乏，你是過度發洩最後什麼也不剩。
蝴蝶，我們都是夜中的殘骸而已。
蝴蝶在我轉身進廚房後切掉了音樂，繼續彈他的流行歌。
為你彈奏蕭邦的夜曲，紀念我死去的愛情。
蝴蝶，也許你該紀念的，是夜曲結束之後，燃燒殆盡的我們。
中篇．Virus
吃完晚餐，我一個人窩在房間裡。
「在幹什麼？」蝴蝶撲到我的背上。
「整理資料。」我的手移動著滑鼠，視線盯在螢幕上。
蝴蝶看了一眼螢幕，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迅速地轉身逃了。
螢幕上堆滿了我打開的照片。
最上面那一張，是個十八歲的少年，穿著白色襯衫，他的手按在琴鍵上，對著鏡頭笑得萬分溫柔，似乎是在彈鋼琴的途中忽然被叫喚，然後回過頭來。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張照片。
我移動滑鼠，點開網路。
蝴蝶呀，家裡不是沒安網路。
只是，咖啡店裡，我們只能坐正對面，於是你就看不到我的螢幕。
不過今天，顯然已經來不及了。
打開我的網站，內容是濃濃的黑色，只有穿著白襯衫的少年，他的笑容是溫和如透明水晶一般的色澤。
一本一本的相簿裡，他全都是笑著的。
我點開日記隨筆，介面上是我們三個人的照片，他、我、蝴蝶，三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我把游標往下拉到底，再逐漸上移，片段文字不停從眼前掠過。
『十一月一日，弟，蝴蝶瘋了，他說要把琴鍵染成黑色的。』
『十一月三日，弟，你真的走了嗎？我叫蝴蝶搬來跟我住了，你無所謂嗎？』
『十一月八日，弟，蝴蝶把家裡白色的東西都扔掉了，只剩下我的白襯衫和你的白色睡衣，我不肯讓他扔。』
『十一月十日，弟，蝴蝶連水都不肯喝，他說他只要咖啡。』
『十一月十二日，弟，你回來吧，你再不回來，蝴蝶就要下去陪你了。』
『十一月二十日，弟，對不起，我和蝴蝶不應該說要慶祝萬聖節。』
『十一月二十一日，弟，我們知道錯了，你回來吧。』
『十二月一日，弟，我已經把我能找到的照片都掃進電腦裡了，可是不敢讓蝴蝶看到。』
『十二月二十五日，弟，今天是聖誕節，聖誕快樂，我送了蝴蝶一件白毛衣，他當場跟我翻臉。』
『十二月三十日，弟，我不想再看蝴蝶笑了，他好像覺得學你那樣笑很棒，而我從十月三十號開始就沒有笑過了。』
『二月十日，弟，我跟蝴蝶接吻了，這樣你也無所謂嗎？』
『二月十一日，弟，今天蝴蝶終於哭了，一邊彈鋼琴一邊哭。』
『五月三十一日，這個網站已經創立七個月了，從我弟弟車禍過世的隔天起。』
我還記得我弟弟把蝴蝶帶進家門的時候，兩個人那羞澀的樣子。
長兄如父吧，弟弟一直有點怕我。
他們兩個愛得熱烈如火，而我，明明夾在中間，他們卻好像覺得理所當然，弟弟雖然對我又敬又怕，但是仍然很愛我，我知道，畢竟我們倆是相依為命長大的，至於蝴蝶嘛，也許是愛屋及烏，也許是個性上跟我合得來吧。
明明他們很相愛，可我們卻總是三個人一起出門，這對我們而言，是習以為常的。
弟弟非常會彈鋼琴，我跟蝴蝶都是略懂而已，弟弟非常喜歡蕭邦，我跟蝴蝶都沒什麼感覺。
其實我跟蝴蝶比較像，在很多生活習慣上都像。
去年的十月三十日之後，我們倆才出現嚴重分歧。
蝴蝶開始只接受黑色，而我愛穿白襯衫，蝴蝶從此不彈蕭邦，我卻愛上古典樂，蝴蝶執意毀滅跟戀人有關的一切，我卻特意架一個網站起來弔念。
蝴蝶開始期待萬聖節，而我不期待，蝴蝶開始不停地笑，而我完全不笑。
我們，都想忘又不想忘，於是都忘了也都沒忘。
那天他就在我們眼前出了車禍。
我們說好第二天要慶祝萬聖節的，那是我跟蝴蝶提出的主意，因為我們倆都愛玩。
十月三十日我們去借衣服，還大搖大擺地穿回來，一路上笑得很開心。
我和蝴蝶穿了什麼，我已經忘了，我只記得，一向愛穿白襯衫的他，那天穿的是黑色的巫師袍。
馬路的中央，他被長袍絆了一下，低頭去拉。
他只比我跟蝴蝶在路上多停留了十秒而已。
為什麼，我們不是站在原地陪他，而是兩個人聊著天過了馬路呢？
我還記得蝴蝶的尖叫聲，還記得那輛從轉角衝出來的車，刺耳的煞車聲。
那天他就在我們眼前出了車禍。
蝴蝶撲過去，死死抓著黑色的衣袍，鮮血染紅了兩個人。
等救護車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來不及救他消失的生命，也來不及救蝴蝶死去的心。
痛苦和絕望像病毒一樣，迅速地侵蝕了我和蝴蝶的生活以及生命。
我們曾經嘗試建築起保護自己的防火牆，卻什麼用也沒有。
逝去的，已經完全逝去了，當過去和現在都毀滅之後，未來，也緊接著被侵蝕殆盡。
像電腦病毒，一口一口地將所有資料啃咬腐蝕一樣。
黑暗已經完全吞嚥了我們，最後的白光也隨著我和蝴蝶的心死而消逝，我們都是燃燒殆盡的殘骸。
什麼也沒有了，當三個人變成兩個人。
你要走，為什麼不把我跟蝴蝶也帶走呢？
蝴蝶呀，我們又為什麼沒有勇氣跟著他走呢？
時間真的會沖淡悲傷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把傷口再一次挖出來看，痛仍是痛。
『十月三十日，一年了，弟，已經一年了。』
我在鍵盤上打著字。
只打得出這麼一行，我蓋上筆電，再也無法繼續。
我能告訴他什麼？去年的十月三十一日，阻止蝴蝶自殺的人是我，今年的二月十日，吻蝴蝶的人是我。
我沒有資格告訴他任何事情。
蝴蝶，你恨我嗎？畢竟你愛的人是他，我甚至搆不上替代品的邊緣。
弟，你恨我嗎？畢竟他愛的是你，我甚至沒辦法改變他只喝咖啡的習慣。
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多餘，我甚至不能說是第三者。
為什麼不能三個人永遠這樣下去呢？或者，讓他們一直這樣下去，我離開也無所謂。
那時候，若不是蝴蝶只顧跟我講話，那就好了。
走出房門，蝴蝶抱著膝，蜷縮在琴椅上。
我靠在門邊，看著他。
隔了很久蝴蝶才開口，「是關於他的網站？」
「嗯。」
「好快，已經一年了。」
「嗯。」
蝴蝶抬起頭，一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刻有些矇矓，「為什麼我還是想哭？」
我走過去，把他抱進懷裡，僅只是哀傷地摟抱著。
我們的城池，早就都已被名為思念的病毒所攻破，但我們仍舊豎立著代表自尊的城牆，拒絕在彼此面前示弱。
也許那只是因為，在彼此傷害的同時，我們也彼此保護。
若不是如此，我們兩個，應該都早就死了。
他離開，我們留下。
不能對不起他，也沒辦法對得起，矛盾撕扯了我們，思念是病毒，愛情也是。
蝴蝶靠在我身上，「我想看看那個網站。」
「好。」
電腦螢幕上，永遠停留在十八歲的少年，如陽光般微笑。
蝴蝶移動著滑鼠，把相本一本一本點開，相片一張翻過一張。
相片裡，他笑著、蝴蝶笑著、我笑著。
「竟然有這麼多……」蝴蝶抬起頭，對我露出一個有些哽咽的笑容。
「不想笑，就不要笑啊，」我閉上眼，「黑色蝴蝶。」
蝴蝶歛起笑，低頭繼續看相片。
相片看完之後，他移動滑鼠，去點我的日記。
我伸手阻攔他。
蝴蝶把我的手拍掉。
我第二次試圖搶滑鼠，又被拍掉。
蝴蝶冷瞪著我。
「看了，就不要後悔。」我轉身，坐到床上。
蝴蝶也不答，把游標拉到最底，一天一天往上看。
因為我每天都寫，所以他看了非常久。
忽然，他停下動作，輕了輕喉嚨，「六月一日——」
我忍不住站起身，「住口！」撲向他，我又去搶滑鼠。
蝴蝶推開我，「我有權力看！」
「你才沒有！」我猛地把筆電闔上。
蝴蝶美麗的大眼睛轉了轉，流暢地唸道：「六月一日，弟，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好像愛上蝴蝶了，你會恨我嗎？」
「你可以住口嗎？」我冷笑著。
「你從來不說。」蝴蝶屈起膝，把臉埋進去，悶悶地說。
「我沒有資格說。」將筆電打開，關機。
蝴蝶的肩膀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我坐在床上，漠然地盯著天花板，腦袋一片空白。
半晌，蝴蝶抬起頭，朝我伸出雙手，「我累了，我們去睡，好嗎？」
「嗯。」
我把他抱起來，放在床上，在他身旁躺下。
白床單很久以前就撤掉了，房間裡是墨藍色系。
弟弟剛走之後，我撬開蝴蝶家的門，把瀕死的蝴蝶救回來，後來我乾脆強迫他來跟我住，白天我守著他，晚上也不敢離開他半步。
工作什麼的早就辭掉了，幸好以前存了一些錢，勉強還撐得下去。
我跟蝴蝶一直都是睡同一張床，在弟弟走後。
有時候我會半夜嚇醒，要看到身邊的蝴蝶沒事才能放心，有時候是蝴蝶被惡夢嚇醒，我們倆都淺眠，大概就是那段時間造成的。
一直要到我忍不住吻了蝴蝶的第二天，他邊哭邊彈鋼琴之後，才沒再試圖自殺。
可是一起睡已經變成習慣了，本來屬於我的房間，後來就沒有再用。
那之後我跟蝴蝶，幾乎可以說是相依為命。
並非互相扶持。
而是死守著最後一面城牆，在傲氣的表象之後，對著彼此大聲叫囂、相互挑釁。
我與蝴蝶的習慣，從極有默契，到背道而馳。
也許我們只是，在給彼此活下去的藉口。
關了燈，只有窗外，微微透入亮光。
不管心多黑暗，這個城市，仍會兀自運轉。
黑暗中，蝴蝶摸了摸我的臉，「我沒有看你哭過。」
我張開眼睛，「蝴蝶，我們都已在夜中燃燒殆盡，以愛為名的病毒，侵蝕了我們的生命，於是我們什麼也不剩。」
「連眼淚都沒有了嗎……」蝴蝶喃喃自語地說，似乎沒有冀望我回答。
於是我也沒有回答。
「不只是愛吧，也許還有寂寞、思念，最主要的，是自責和罪惡感。」蝴蝶一針見血地說。
我沒說話。
蝴蝶溫柔地在我的臉頰上印下一吻，「想哭的話，就哭呀，白色蝴蝶。」
我笑開來，翻個身，將他擁入懷中，「晚安，黑色蝴蝶。」
「晚安。」蝴蝶安穩地閉上眼。
蝴蝶，病毒已經完全侵蝕了我們。
但是我還是想要活下去，跟你一起活下去。
蝴蝶，我的想法是錯的嗎？
蝴蝶，告訴我答案。
我的一切，都已被腐蝕殆盡，殘破不堪。
所以蝴蝶，告訴我答案，因為我無力去找尋。
我們能哭嗎？能笑嗎？蝴蝶？
我們不只是這夜中的殘骸嗎，蝴蝶？
下篇．Breath
那個陌生人問我們是不是情人時，儘管有一窗之隔，我仍能看見，你眸底閃爍著的哀傷。
你也愛我嗎，蝴蝶？
這句話，若你不希望，我永遠不會問出口。
我必須保護你，蝴蝶，代替他保護你。
這份心情，讓我直到今日，都還不停呼吸。
我想和你一起活著，蝴蝶。
想和你呼吸同一個空間的空氣，蝴蝶。
想陪著你笑、伴著你哭，蝴蝶，就算你心裡的那個人已經佔據你的全部。
但是蝴蝶，我還是想跟你一起活著。
「你還要用多久？」
「半小時。」
今早一起來，蝴蝶已經霸著我的筆電不放，而且不讓我看螢幕。
就連早餐和午餐也只匆匆兩口解決，就又窩回電腦前面。
問他在幹什麼，他只說在寫小說，然後就半句也不肯透露了。
蝴蝶是個小說家，不是特別有名，不上不下的，就是勉強還能過日子的那種。
我則是個電腦工程師，自從一年前辭掉工作，也只有到近幾個月，蝴蝶的狀況真的穩定下來了，我才敢接一些案子回家做。
算了，既然他要用電腦就給他用吧。
今天是……十月三十一號。
昨天我本來還想，是不是應該去掃墓，但又提不起勇氣跟蝴蝶開口。
也許我自己，也不是很想面對吧。
人都會有些逃避現實，我想，就算知道發生過的事已經是無法抹滅的傷痕，也會抱著眼不見為淨的態度。
我撐著下巴，百無聊賴地坐在蝴蝶對面，「蝴蝶蝴蝶，長得真美麗，頭戴金絲，身穿花花衣——」乾脆扯開嗓子唱兒歌。
蝴蝶站起來，一掌往我頭上拍下去，「閉嘴！」除了古典樂，他最討厭這首兒歌，特別是由我來唱，因為只有我叫他蝴蝶，唱這首歌擺明是嘲諷他，「再吵吃了你！」竟然還拿出我慣用的威脅語來威脅我。
「是是，那蝴蝶少爺慢忙吧，小的去洗衣服……」我站起身，離開了房間，蝴蝶則是又坐下來，手指在黑色的鍵盤上跳躍。
在我們兩個之間，開玩笑是常見的。
因為我們都知道彼此只是開玩笑罷了。
那些玩笑話，從未付諸實行。
走進洗衣間，把黑色的白色的襯衫倒進洗衣機。
蝴蝶從不洗衣服，因為他不想碰我的白襯衫，我也無所謂，反正我叫他搬過來，正是為了要就近照顧他。
黑色和白色交纏攪和，我雙手環胸，看著洗衣機不停震動，發出嘈雜噪音。
深深吐出一口氣，卻吐不出沉積在身體裡的鬱悶。
呼吸讓我有活著的實感。
冰冷的空氣流入氣管，刺進僵硬的肺部，逼迫心臟跳動。
強迫我繼續活著。
染血的黑色、撕裂的白、破碎的眼淚，在夢中交替出現。
不敢相信，我竟然已經撐過三百六十五天。
到底是怎麼活下來的呢？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令我回過神來，蝴蝶出現在眼前，拉住我的手，把我往房間拖。
「幹嘛？我可沒有打擾你，不是真要吃了我吧？」我開他的玩笑。
他沒回答，一直將我拉到電腦前面，叫我坐下。
「幹什麼？」我望向他。
「沒有。」他聳聳肩，「今天晚飯我做。」就說了這麼一句，他掉頭走出去。
我不解，遲疑了一下，滑動滑鼠，連上線，強烈的直覺催促著我，我點進自己的網站。
封面還是那張照片，他回頭而笑的照片。
直到今日，我仍會感到鼻酸。
多了一個新分類，題目是「萬聖節的黑色童話」。
是蝴蝶寫的小說吧，他是要我看這個嗎？
這是一個童話故事，卻處處都充滿蝴蝶那種細膩而哀傷的感覺。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很久很久以前，地獄裡有一隻蝴蝶，他一直都是孤獨的，於是他向魔女商討，希望可以到人間去交朋友，魔女答應讓他在萬聖節的晚上到人間去，條件是他翅膀上的顏色，蝴蝶答應了。
可是，在黑夜裡，根本沒有人看見黑色的蝴蝶，於是蝴蝶仍然是孤獨的。
蝴蝶向魔女哭訴，魔女說，我可以再給你一個祝福，讓所有的蝴蝶都愛上你，但是祝福必須要伴隨著詛咒，那就是，每當到了萬聖節，我就要收走一個陷落於魔法的，你愛的靈魂。
蝴蝶實在太寂寞，想也不想就答應了。
那年的萬聖節，他先認識了白色的蝴蝶，馬上他就與白色的蝴蝶相戀了，接著他又認識了彩色的蝴蝶，因為太過長久的孤單，他兩者都不願意放棄。
隔年的聖誕節，魔女收走白色蝴蝶的靈魂，黑色蝴蝶心碎了，他不知道原來魔女的詛咒竟然是如此認真，彩色蝴蝶也很傷心，傷心到翅膀都褪了色，變成白色蝴蝶。
黑色蝴蝶在心裡默默地苛責自己，白色蝴蝶繞著他飛舞，他卻視而不見，只是一直怨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跟魔女訂下這樣的詛咒，他想要回到地獄去，可是白色蝴蝶卻不讓他離開。
我們三個已經變成兩個了，我想要代替他保護你，白色蝴蝶說。
跟我在一起，你的命運會跟他一樣的，明年魔女也會收走你的靈魂，黑色蝴蝶說。
不會的，只要你不要愛我就好了，白色蝴蝶天真地說，難道你不想要繼續活在人間的陽光和微風之中嗎？跟我一起活下來吧，我要代替他保護你，你只要被保護就好了。
沒錯啊，只要不要愛上他就沒事了，黑色蝴蝶想著，雖然懷念著死去的戀愛對象，也擔心著白色蝴蝶的命運，但是拋不下對方，於是半推半就地留在人世間。
下一年的萬聖節，魔女出現了，收走白色蝴蝶的靈魂。
為什麼會這樣？黑色蝴蝶不敢置信地哭了，我們並沒有戀愛，為什麼你要收走他的靈魂？
戀愛並不是口頭說說呀，條件是你愛的靈魂，他就是你愛的靈魂呀，魔女笑了，你真傻，所有的蝴蝶都會愛上你，難道你以為孤單的你，不會忍不住地愛上愛你的蝴蝶嗎？不管你認不認為這是對第一段戀情的背叛，也不管你們是怎麼想，我提出的條件已經被實現了呀。
那麼帶走我的靈魂吧，要回到地獄還是毀滅都可以，讓他回來吧，黑色蝴蝶哭著說，他是無罪的，他只是因為妳的魔力而愛上我而已。
你真傻，不管是因為什麼，他都愛上你了，你也愛上他了，魔女說，就放任他的靈魂被帶走就好了呀，這世上的每只蝴蝶都是愛你的，你再找別的蝴蝶就好了。
我不要，因為我知道他想活下去，黑色蝴蝶大聲地哭了起來，讓他回來吧，反正之前的蝴蝶也是因我而死的，帶走我吧，這樣一切就結束了。
好吧，魔女說，於是放出白色蝴蝶的靈魂，把黑色蝴蝶帶走了。
白色蝴蝶醒來之後發現黑色蝴蝶已經死了，在震驚之中，他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然後溶化了。
笑著的魔女出現了，她收起白色蝴蝶漂浮出來的靈魂，你們真是傻瓜，魔女說，依存著戀愛魔法的蝴蝶，怎麼能夠在愛情消失後繼續活著呢？而且我的條件是陷落於魔法的靈魂，如果你們不要在意第一隻蝴蝶，早就真心相愛了，怎麼會兩者的靈魂都被我收走呢？靈魂是無限大的，心是無限大的，就算留一個空間給死去的蝴蝶，也不見得騰不出位置來給彼此呀？真是傻，一個是太沉溺於過去而看不到現在，一個是太在乎對方的心情而忽略了全局，你們就像萬聖節之夜裡的黑蝴蝶一樣，看不到自己、看不到對方，所以慌了，卻沒有想到，萬聖夜是會過去的，天亮之後，翅膀就會染上顏色了不是嗎？
魔女笑著走了，她是最大的贏家，用兩個法術，換了三個靈魂。
蝴蝶的故事就寫到這裡，螢光幕上閃著「The End」的字樣。
我深喘了口氣。
蝴蝶，你寫這個故事的用意是什麼呢？你在提點我什麼？
難道你想告訴我，我可以愛你嗎？
蝴蝶，告訴我答案。
我知道你不會忘了他，但你是要告訴我，你仍然可以留下一個空間給我嗎？
萬聖節之夜是會過去的嗎，蝴蝶？過去是屬於過去的嗎，蝴蝶？我們有現在與未來嗎，蝴蝶？
蝴蝶走到門邊，見我呆呆地對著螢幕發呆，小聲叫道：「吃晚餐了，白色蝴蝶。」
「蝴蝶……」我回頭看他，感到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
「先來吃晚餐吧。」蝴蝶微微地對我笑了，那是一個很溫柔的笑容。
「那個故事是什麼意思？」餐桌上，我問他。
「你看是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蝴蝶平靜地說。
「蝴蝶，他剛走的那幾個月，你試過好幾次自殺……」
「因為是我害死他的，我沒有資格活著。」
「是『我們』。」我糾正他的說法。
「我已經害死一個我愛的人，我不能再失去一個，你懂嗎？」蝴蝶抬起頭看我，眼睛裡有一份扭曲的痛苦，「他還在的時候，我就已經對你動心了，你懂嗎？不是變心，而是動心，我知道我不能背叛他，所以盡量遏止對你的動心，但我並不是不愛你，他出車禍，簡直就像在懲罰我的濫情一樣……」
「不是的！」我大聲喝止，「是我的錯，我不應該在你們之間……」
「你看吧，然後就像這一年的每一天一樣，最終我們仍然互相攬責任在身上，為了他而痛苦不堪……」蝴蝶低下頭，「你說的對，我們一輩子也放不下他的死，但是我也想活下去呀！」他抬起頭，眸底有淚光閃爍，「我也想要活下去呀！想要真心地笑，想要微風跟陽光，想要愛！我沒有打算忘記他，一刻也沒有！但是逝去的畢竟已經永遠逝去了，惦念之外，難道我們不能往前走嗎？不能繼續活著嗎？不能愛嗎？」
我能感覺自己在發抖，這樣的台詞我想過無數次，卻沒想過竟然是由蝴蝶向我提出。
「已經夠了，用死心來懲罰自己，已經夠了。」蝴蝶扯開唇角，笑了笑，「你想要保護我，我也想要保護你，時間並不能抹煞所有，不能抹煞過去的錯，也不能抹煞我們的痛，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難道我們不能試著原諒自己，然後在廣闊的心中尋找一個位置來存放彼此嗎？」
「我們……能愛嗎，蝴蝶？」我喑啞著問。
蝴蝶對我笑了，「我們只是普通人而已，會笑、會哭、會痛苦也會愛，會沒有辦法忘記從前自己犯的錯，可是也會想要活著，然後繼續向前走，我們只是普通人而已，就算因為犯錯而後悔，我們還是想要愛，那份心情，並不是錯的。」
我猛然站起身，走過去，緊緊把蝴蝶抱在懷裡。
蝴蝶緩緩閉上了眼，「我們要記得他，一定要記得。」他伸手，回抱住我，「深刻地記得之後，我們要學會原諒自己。」
我感到我哭了，可是並沒有眼淚從我眼眶裡掉出來。
我想，是心在哭吧。
我也感覺到蝴蝶在哭，但是並沒有眼淚沾到我的肩膀上。
我想，他的心也在哭吧。
為了過去而哭。
哭完之後，讓我們記住，然後放下。
蝴蝶，我們活下去吧？
夜晚，我們倂著肩躺在床上。
城市的燈火從窗外透進來，隱隱約約。
蝴蝶轉過身來，帶著溫度的鼻息，碰觸我的肌膚。
「蝴蝶，今晚是，萬聖節之夜。」我開了口。
「是的。」蝴蝶睜開眼。
我轉向他，看著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我伸手去碰他的腰，在他雪白的腰上，有一個非常漂亮的蝴蝶胎記。
蝴蝶笑了，偎向我。
我們的額頭互相靠著，呼吸交錯在一起。
「蝴蝶，跟我一起活下去。」我摟住他，「跟我一起度過萬聖節之夜，跟我一起面對明朝的陽光，跟我一起活下去。」
「不想笑，就不要笑啊，黑色蝴蝶。」蝴蝶撫摸著我的臉。
「讓我保護你，連他的份一起。」我也伸手碰觸他的臉龐。
蝴蝶笑了，真誠地，「我們一起活下去吧，我們不是夜中的殘骸，只是兩隻沒有看到彼此翅膀的蝴蝶而已。」
我吻上蝴蝶的唇，我們的呼吸交纏著。
我希望他原諒我們，希望我們原諒彼此，也希望我們原諒自己。
蝴蝶，我想要跟你一起活著，不論過去發生過什麼，我的心裡總有一塊地方，擁有最純淨的顏色。
所以，呼吸吧，在同一個空間裡，呼吸這個世界。
然後繼續活下去吧，蝴蝶，用活著的方式笑著，跟我一起活下去吧，蝴蝶。
把某個部份留給過去，用其他部分盛裝未來，真心地去愛吧，蝴蝶。
我們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那樣溫暖的氣息當中，我彷彿看到黑色的蝴蝶拍動翅膀，飛向窗外的夜色。
萬聖夜之後，天空，會再一次亮起。
而我們會活著，蝴蝶，呼吸同樣的空氣。
番外．Rainbow
玻璃窗外，天陰陰的。
「好像要下雨了。」蝴蝶捧起咖啡杯，輕啜一口。
「嗯，不要緊，我有帶傘。」抓著吸管，繳動玻璃杯裡的冰塊。
「都十二月了，少喝點冰的。」蝴蝶撐著下顎道。
我微微一笑，「嗯。」
我跟蝴蝶的交往邁入第二個月，再過不久，就會碰到我們成為情侶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了。
也許因為我們經歷過的事情，我們的愛情並非熱列如火，而是比較平靜的。
儘管如此，還是……會有熱烈的部份……
「咦？」蝴蝶扯扯我的袖子，纖指指向窗外。
我從妄想之中回過神來，回頭一看，窗外有四個人走過。
其中兩個有點眼熟……喔，是了，想起來了，十月三十號的時候，拿走我雨傘的男子和高中生。
陰暗的天空悶悶地閃過兩道白光，雨滴不停落了下來。
高中生大吃一驚，迅速地扯著男子往屋簷下跑，又是跟我們一窗之隔。
我感到自己的嘴角抽搐了起來。
跟男子和高中生一起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看起來很冷漠的成熟男人，另外一個是雖然搆不上冷漠，但是有些冷淡的黑衣青年。
四個人背對我們做著交談，大部分是笑得比較溫和的男子和活潑的高中生在說話，男人偶爾才插上一兩句，青年則是比較安靜，似乎只在高中生或男人說了某些話之後才進行反駁。
「你看他們是什麼關係？」蝴蝶笑瞇著眼。
「混亂的三角關係和第四角。」我喝了一口冰咖啡。
「為什麼？」蝴蝶好奇地看向我。
「直覺。」我的答案跟上次一樣。
「拿來。」蝴蝶朝我攤開手。
我嘆了口氣，把傘交到他手上，「蝴蝶，你很幼稚。」
蝴蝶站起身，飛快地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這樣你才會保護我。」說完就拿著雨傘跑出去了。
我啼笑皆非地看著跟上次相差無幾的戲碼。
蝴蝶跑過去，高中生顯然認出他了，兩個人竟然像老朋友一樣寒喧。
個性溫和的男子也很快認出蝴蝶，也許是覺得很巧吧，他笑開來，微微對蝴蝶鞠躬。
男人微挑起眉，似乎在用眼神詢問。
青年則只是淡淡一笑。
五個人交談了一下之後，蝴蝶的指尖在高中生、男子和男人中間徘徊，顯然是開始問他想知道的事情。
男子神色一窘，露出尷尬的表情，高中生反應最快，像上次一樣撲過去把男子抱住，結果男人反應也很快，冷著臉把他撥掉，一手把男子扯進懷裡，旁邊的青年看得直發笑。
接下來，明明長得挺可愛卻硬要裝凶狠的高中生，和一臉冷漠連笑起來都有點諷刺意味的男人，竟然豪不避諱地在明顯是「外人」的蝴蝶面前，上演著對男子的爭奪戰。
蝴蝶抬起頭來對我笑了笑，臉上寫著「你的直覺好像很準」。
青年跟著抬起頭來，對上我的眼神，我們互相向彼此點了點頭，算是問候。
爭奪戰在男子替高中生說話的狀況下落幕了，不過看起來是兩方都沒有比較吃香。
高中生哼了哼，抬頭望了我一眼，看向蝴蝶，問了兩句。
蝴蝶含笑點了點頭。
高中生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
蝴蝶將傘遞給他，他立刻得意地把傘打開，扯了男子就跑。
留下冷著臉的男人和還掛著笑的青年。
蝴蝶對他們一笑，轉身回咖啡廳了。
等蝴蝶在我對面坐下，他們兩人已消失在雨中。
「哎呀，三角關係好麻煩呀。」蝴蝶笑嘻嘻地說。
「托他們的福，我們又得淋雨回家了。」我哼道。
「在那之前，先陪我去買咖啡粉。」
「嗯。」
蝴蝶這這個月內，慢慢可以開始喝清水或牛奶一類近白色的飲品，但主要飲料還是咖啡。
我們都在慢慢改變，隨著將過去的痛放下，很多偏執的習慣也逐漸放下，我跟蝴蝶又逐漸從相反的方向往彼此邁進。
微笑著將咖啡杯放下，蝴蝶雙手合掌，「感謝請客。」
「嗯。」我站起身，朝他伸出手，「我們去結帳吧。」
「嗯。」蝴蝶笑著將手交給我。
又是淋得一身溼，我們走進超商，往放咖啡粉的地方走。
自從上次我在這家超商門口親了蝴蝶，蝴蝶就死活不肯來，要不是今天下雨，這裡又是最近的地方，我看他也不肯到這兒來。
走到架子前面，蝴蝶蹲下身，抓出兩包咖啡粉。
才一次而已就學乖了這傢伙，沒有直接彎腰去拿。
「嘖。」
蝴蝶抬頭瞪我，「你是覺得很可惜嗎？」
我聳聳肩，「沒關係，我們住在一起，你跑不掉。」
蝴蝶臉紅了，又狠狠瞪我一眼，只是沒什麼魄力。
結帳時刷的是我的卡，櫃檯人員一直偷瞄我們。
出了超商，雨早就轉小了，有停的趨勢。
「要等嗎？」蝴蝶問我。
「好，來打發時間吧。」我把塑膠帶往地上一放，把蝴蝶勾進懷裡。
「你不要又——唔！」像上次一樣被吻住的蝴蝶露出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伸手推了我兩下，發現我是很認真要親之後，他也不管超商裡面傳來的抽氣聲，雙手勾上我的脖子，熱烈地回應了我。
我一邊親一邊覺得好笑。
我們每次都這麼搞，超商會不會以後把我們列為拒絕往來戶？
忽然，超商裡面傳來很明顯的「啊！」一聲。
我稍微放開蝴蝶，他回頭去看，隨即整張臉漲紅了起來。
是剛剛的四人組，發出驚叫聲的是那個高中生。
他們大概是來買傘的，因為男人手上抓著一把新的傘。
蝴蝶把紅透的臉埋進我的胸口，咕噥道：「我竟然有那種偷情被抓的感覺……」
我悶笑出聲。
「好好噢好好噢！」高中生勾住男子的手臂，兩眼放光地道：「我們也來親吧！」
從看到我們接吻就已經開始臉紅的男子，更是無法抑制地尷尬了起來。
站在他身邊的男人冷笑了一聲，「親也是跟我親，什麼時候輪到你？」
這下男子更尷尬了。
青年擺著看好戲的表情，絲毫沒有試圖阻止他們吵架的打算。
「啊，雨傘……」男子試圖轉移話題，舉起手上屬於我的雨傘。
「不要緊，我們就住附近而已。」蝴蝶笑嘻嘻地說。
「同居！」高中生睜大眼，興奮地轉向男子，「好好噢！我們也同居吧！」
於是剛剛的劇情重複上演了一次，最後終結於男人將一臉侷促的男子扯走。
目送那四個人消失在雨幕之中，我將蝴蝶摟進懷裡，「蝴蝶。」
「嗯？」蝴蝶放心地靠在我身上，我們的體溫透過早已溼透的襯衫，互相熨燙。
「沒事。」我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蝴蝶看向我，燦爛地笑開來。
雨很快就停了，天邊隱隱出現彩虹。
「這是一個彩色的世界……」我說，「如果只有黑和白，也許就太寂寞了吧。」
蝴蝶墊起腳尖，主動地吻上我的唇，「我們回家。」
「嗯。」
彩虹刷在天際，藍空雨後初晴。
我一手提起塑膠袋，另一手和蝴蝶十指交扣，往家的方向走。
蝴蝶，我們的世界就像這片天空一樣，儘管曾經充滿陰霾，最終仍會在大雨落盡後放晴，出現彩虹。
世界會亮起來，著上各種色彩，生命會變得豐富。
而我會繼續愛你，像你愛我一樣，蝴蝶。
踏進家門，我把咖啡粉拿到廚房放著，一走出來，就見蝴蝶在寬衣解帶。
「我們去洗澡吧。」蝴蝶緩緩地將黑色襯衫脫下來，溼透的髮絲貼著他雪白的臉頰，他手一伸，襯衫滑進洗衣籃。
我微挑起眉，「蝴蝶，你該不會是在勾引我吧？」
「我什麼都沒有做喔。」蝴蝶笑了笑，轉身走進浴室。
我失笑，進房間拿了兩條白毛巾，跟著走進浴室。
午後的陽光透過牆上的窗灑進來，攪和著朦朧的水蒸氣，一片暖和。
才把毛巾放好，開始脫衣服，站在浴缸裡的蝴蝶就拿著蓮蓬頭對我沖水。
「蝴蝶，你真的很幼稚！」我兀自脫衣服，反正早就被雨淋濕了，溫熱的水澆在身上，倒有點舒服。
「嘩，你看你看！」蝴蝶像個孩子般地笑了開來，「彩虹！」
陽光折射進來，蓮蓬頭噴灑出的水注下，有一個朦朧的彩虹。
浴室裡煙霧迷濛，蝴蝶一如陽光的笑容、冬日午後的溫暖，還有那個小小的彩虹，不知為何讓我的心整個沸騰了起來，被滿溢的感動和幸福感充滿。
我看著蝴蝶。
蝴蝶好像是被我看得有點不好意思，把蓮蓬頭切換成在浴缸裡放水，跨了出來，撲進我懷裡，「來洗澡吧！」
……蝴蝶，你怎麼會認為，這樣我們還能洗澡？
整治了過於天真的蝴蝶之後，我們一起泡在浴缸裡，他半瞇著眼，在我懷中哼唱著。
浴室裡蒸汽矇矓，很暖很舒服，這樣的下午，讓人心情慵懶了起來。
「蝴蝶……」我低頭吻他的唇，他微笑著，晶亮的眸閃爍著溼潤的水光，「你知道嗎，據說，彩虹的盡頭，埋藏著讓人幸福的寶物。」
「真的嗎？」蝴蝶笑開來，「你找過嗎？」
「沒有，我不用找。」我又輕吻了一下他的唇。
「為什麼？」蝴蝶微笑著回應我的吻。
「如果我真的走到彩虹的盡頭，就會在那裡遇見你吧。」我擁緊蝴蝶。
蝴蝶，你就是能讓我幸福的寶物。
只有你，可以讓我看到彩虹。
所以蝴蝶，我們不要放開彼此的手。
這樣，就可以看見色彩繽紛的世界了吧。
從浴室出來，已經差不多到該做晚餐的時間了。
穿上睡衣，幫彼此把頭髮吹乾，我走進廚房，開始料理晚餐的食材。
蝴蝶坐在琴椅上，打開了鋼琴蓋。
清脆的琴聲在屋子裡響起，隨後是蝴蝶不含雜質的悠揚歌聲。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skies are blue. And the dreams that you dare to dream really do come true…」
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彩虹之上嗎……
「在彩虹之上的某個地方，天空是蔚藍的，只要你敢做的夢，都會實現」。
蝴蝶，我的夢想已經實現了。
世界從黑白漸漸變成彩色，寂寞從黑暗之中解放出來，胸膛裡注入幸福。
蝴蝶，我們擁有彩虹般絢爛的世界，因為我們擁有彼此。
琴聲不知何時停止了。
蝴蝶從後面摟住我，靠在我肩上。
「蝴蝶，我們的世界裡有無盡的彩虹。」我說。
「是的。」蝴蝶笑了。
我轉過身，將他擁入懷中。
「我們會幸福的，」蝴蝶溫柔地笑著，「因為我們擁有彩虹之上的寶藏，無論這個世界晨昏、晴雨，只要有你在身邊，我的心裡總有一道彩虹。」
我也笑了。
蝴蝶，還好我們，愛著彼此。
只要這樣就好了。
城市的光從窗外透進來，蝴蝶坐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瞳孔映照著整片夜空。
「快點啦，你還要打多久啊？」他拍拍身邊的位置。
我失笑，「好了。」闔上筆電，站起身，走向蝴蝶。
蝴蝶，我們的生命裡，有無限的彩虹。
『十二月八日，弟，我們終於走出黑與白，找到彩色的世界，你以前告訴過我，彩虹的盡頭有讓人幸福的寶物，我已經找到了。我還是偶爾會想起，你站在我們之間，雙手分別牽著我們，那時候你笑得好像獲得了全世界的幸福。弟，謝謝你，希望你的世界中，也擁有一道美麗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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