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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八歲,江景穠二十二。

我已經不記得那時候的江景穠長什麼樣子了,我唯一記得的就是遞到我眼前的那只包子──熱騰騰的、白胖胖的包子。

那時候我已經大概三天沒有吃到過東西了,包子剛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以為我在作夢,而且身體很虛弱,動彈不得,所以一時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然後那只包子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聽到一個很溫柔的聲音問:「跟我回家怎麼樣?你認我當乾爹,保證每餐都有好吃的,你點個頭,這包子就給你了。」

從我有記憶以來,日子大概就是飢餓加上疼痛,運氣不好幾天也沒有東西吃,被流氓或其他的乞丐毒打也是常有的事,所以我搞不清楚這個人為什麼要這麼好心給我包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笑咪咪的,我看向包子,我從來沒吃過熱的包子,冷的餿的在我的生活中都已經是奢侈品,熱的究竟是什麼味道呢?

「怎麼樣,當我兒子吧?」包子上下晃動,我的視線也跟著動。

然後我心想,我能有什麼損失?他能從我這裡奪走什麼?被騙了又怎麼樣?

於是我就把那聲「爹」喊出口,雖然是非常微弱無力的聲音,可是他顯然聽到了,因為包子遞到了我唇邊。

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飛快地搶過,狼吞虎嚥地撕扯、咀嚼。

「別吃得那麼急,以後要多少有多少。」那個人笑著輕撫我的背脊,又摸摸我的頭,戲謔地問:「你這麼愛吃包子,以後叫你小包子怎麼樣?」

我沒有反應,只是死命地把那包子吞了下去。

後來我就一直記得那個包子的味道,還有那一瞬間「飽」的感覺,那種可怕的幸福是沒有飢餓過的人無法明白的,那是我此生吃過最美味的食物。

儘管之後我的肚子痛了非常久,飢餓太久的身體承受不了突如其來的食物,胃裡簡直就像有把刀子在絞,但那種疼痛比起飽足的感覺也就不值一提了。

那個人替我找了大夫,把我洗乾淨,讓我睡在香香軟軟的床上,那天我惦念著包子美好的味道,很快沉入夢鄉。

後來我也惦念上那個人的名字,江景穠。

 

 

我小時候不知道江景穠是做什麼的,為什麼每天什麼也不用做,只要抱著我、陪我玩,就每餐都吃得很飽很好,慢慢我才知道,原來他是當朝大王爺的么子,上有三個能幹的哥哥,最年少的也大他十五歲,王爺夫婦老年得子,一家都對這么兒很是疼愛,責任自有哥哥們去負,他只要不時跟二老撒撒嬌就好。

不出格的事情,也多是縱容的,例如我的存在,就被王爺一家默許了。

如果我沒記錯,我第一次侍寢是九歲的時候,江景穠說這一年我的身體調養好了,應該可以負擔得了吧。

我倒不是真的無所謂,但首先我是男孩,沒那麼重的貞操觀念,再者他是養我給我飯吃的人,天下本來就沒有白吃的午餐。

……但主要是,他對我很好,一年來他疼我寵我,他總是讓我坐在他膝蓋上,聽他講故事,他臉上總是帶著陽光般的笑容,望著我的目光如深幽的湖泊,溫柔得可以把我溺死,他花了大把的時間陪伴我,就算只是玩些幼稚的孩子氣的遊戲,他也永遠都有耐心。

我不介意他抱我,雖然很痛,而且沒有一次不流血,不過他的軟言安慰會讓我好過很多,事後他也會特別溫柔。

那幾年我過得很是舒心,有記憶以來的流浪、乞討生活讓我的性子比較冷淡沉默,我從來就不特別在意什麼,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願望,我只是為了活下去而盡力每天都吃到東西,我只是想吃飽而已,其餘我都不在乎,反正一個乞丐也不可能擁有什麼其他美好的事物。

然而這樣的我,竟然擁有了他。

江景穠、江景穠、江景穠……

我無數次叫喚他的名字,在床上的時候、吃飯的時候、聽故事的時候、遊戲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幾乎不怎麼喊他「爹」,我知道我們不是父子關係,他也不當那是一回事,對外是小王爺愛民如子,收養可憐的棄兒當兒子,事實如何我們清楚也就好了。

我第一次覺得原來我也可以擁有一些美好的事物,原來我也有資格幸福。

我慢慢學會笑、學會撒嬌、學會依賴他。

我第一次主動對他笑的時候,他愣了很久,欣喜若狂地抱住我就親。

那時候我心想,他喜歡我笑,我可以多笑,他喜歡我撒嬌,我也可以溫言軟語,他喜歡什麼樣子,我都可以努力變成那個樣子,只要他喜歡就好了。

 

 

跟江景穠在一起,我確實過了好幾年幸福的日子。

但是從我十二歲左右開始,他漸漸變得冷淡了,他越來越常出門,也逐漸地不找我恃寢了,我十五歲之後,就基本上見不著他了。

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雖然事實並非如此,但我好歹有個王府世子的名頭,空閒的時間裡,我向來就會幫忙著處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空閒的時間越來越多,於是我也越來越常待在書房裡,我心想,也許我替他多做一些事情,他就不會那麼忙了,雖然他向來就沒有負擔什麼責任,但也許我多負擔一些,我們還是可以回到以前那輕鬆的日子的。

但是他並沒有回來。

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錯什麼。

然後有一天,他牽回來一個大概七、八歲的男孩,他笑著對我說:「這孩子以後就是你弟弟了,我叫他小饅頭,很可愛吧?小饅頭,叫哥哥。」

男孩抬起頭,有些羞澀地喚道:「哥哥……」

我笑不出來。

江景穠、江景穠、江景穠……

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

不管我多麼努力,我再也不可能變成江景穠喜歡的樣子了。

再也不可能了。

 

 

江景穠每天陪著那個男孩玩,為他說故事,晚上在他那裡過夜,這些我都知道,就算不知道我也想像得到。

我禁止自己思考想像,一頭栽進了公事裡,我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做,只能不斷地替王府謀略、奪權、征戰,最後連老王爺都稱讚我聰明努力。

可是努力究竟有什麼用呢?

我再也感覺不到喜怒哀樂,我覺得很茫然。

這種茫然的日子我足足過了五年,王府的勢力越來越大,老王爺也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如果不是去酒樓查帳的時候碰到當朝的徹王,老王爺的姪子,也許這種日子我還會再過幾十年。

他先是隱瞞身分地跟我談了很多話,旁敲側擊半天,才表明身分,他笑著問我:「江景穠那樣對你,你不恨嗎,小世子?你為王府做得再多,到頭來,也只是個孌童,最後你什麼也不可能擁有。」

我冷著臉說:「我本來就沒擁有什麼東西。」我覺得很難受,好像長久以來壓抑著的痛苦、空虛、寂寞、心酸都湧了上來。

我忽然……覺得很餓。

我忽然覺得很餓。

也許是發現我表情沒變但是眼神變了,他笑得更深,「那麼,你難道不想擁有些什麼嗎?例如說──」

我一掌拍在桌上,「碰」地打斷他的話,我知道我不能往下聽。

可是我覺得好餓,我真的好餓。

他笑了起來,「我們做個交易吧,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你有資格。」

資格?我真的有資格嗎?我顫抖起來,用茫然的眼神看著他。

「那個人的天如果垮了,你不就什麼資格都有了嗎?」他用那雙好像可以看透我想法的眼睛凝視著我,勾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如何?要不要賭賭看?」

於是我心想,我能有什麼損失?他能從我這裡奪走什麼?被騙了又怎麼樣?

牽動好久沒有動過的唇角,我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逼我的,江景穠,你逼我的。

 

 

端王府並沒有預料到我的裡應外合,被皇上下旨抄滅的那天,我坐在桌畔,看著我的戰利品以屈辱的姿態被捆在床上,用幾乎瘋狂的態度質問我原因。

你永遠也想不到我會背叛你吧,江景穠?你沒有想過,關於我的事情,你從來也沒有認真想過,從來也沒有。

從來也沒有!

「事情比我想的還要簡單,徹王扳倒了瑞王,而我得到了你。」我冷靜地對他解釋,「天要垮,那麼簡單,就是這樣而已。」

「你究竟有沒有良心?你捫心自問我可曾虧待過你?」他對我咆哮,「你做這些事難道不怕我會恨你!」

我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有什麼好怕?」我始終是這樣想的──我還能有什麼損失?他還能從我這裡奪走什麼?就算他說的是事實,那又怎麼樣?

他怒極,高聲喝道:「江承皓──!」

我又笑了笑,「怎麼不喊小包子了?」床笫之間他向來是這麼喚的,而這個稱呼我已經許久沒有聽過了。

他漲紅了臉,我不知道是因為愧疚還是氣憤,「我們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幽幽道,「我長大了,我明白。」

他看起來很絕望,至少在這點上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我侵犯了他,就像無數次他曾對我做的那樣。

事實上我知道我做的事情是不對的,就像一個餓了三天的人,應該要喝點清粥,慢慢讓腸胃習慣食物,而不是驀然吞下一顆油膩的包子,這麼做只會腹痛如絞。

然而我別無選擇。

我想起當年出現在我眼前的那顆包子,我想到的唯有將之撕碎,咀嚼、吞嚥下肚。

他就是那顆包子,不管會如何疼痛,為了活下去我都只有撕碎然後佔據他。

生理上的飢餓我可以進食,然而情感上的飢餓怎麼辦?我要去哪裡找一個人,來填補那可以把我逼瘋的空虛?

其實我也不明白自己對他的感情是什麼,我只知道,我一直都餓著,只要能填飽那股飢餓,是什麼都無所謂了。

事後他臥在床上,用憎恨的眼光看我。

我對他笑了笑,模仿他那種溫柔寵愛的語調,低聲道:「我知道你不愛我,既然如此,就由我來愛你吧。」

「你會後悔的。」他冷聲道,眸中刺出的恨意讓我的胸口微微發緊,那是餓了太久忽然吃飽的感覺。

於是我又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江景穠,我知道。

如果一個人曾經吃飽過,就會更無法忍受飢餓的感覺,過去幾年他也曾把我餵飽,那段日子我確實是幸福滿足的,然而隨著我逐漸長大,給予我的感情也逐漸流失,最後,那迫切需要感情填補的心口仍是空落落的,帶給我一種致命的恐慌。

我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是飲鴆止渴,但我不在乎。

只要這一瞬間,那滲入骨髓的飢餓可以止住,就算接下來的,就是能置人於死地的疼痛,我也已經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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