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回去啊!』他被推倒在地上,撞擊的力道讓骨頭發出哀鳴,『你滾回去吧,下等人!』同學們在他眼前高聲地笑著,睥睨的樣子彷彿他是一條狗。
何承坤默默地往後挪了一點,手肘一陣刺痛,怕是又流血了。
『不要把你的髒血滴在教室的地板上!』有眼尖的同學看到,大聲地指責著。
『真髒啊!誰來拿掃把把他掃出去吧!』立刻有人跟著大聲嚷嚷。
有人接話:『叫值日生負責嘛──哎呀,值日生可不就是他自己嗎!』
『每天都是他啦!』同學們哄堂大笑。
他聽著同學們用高八度的音量,使用著那個他曾經覺得很美的語言羞辱、咒罵著他,只覺得心裡一片麻木。
倒是手肘上的血真的滴了下來,答答落在地上,幾點慘紅。
他常在想,如果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子,阿爸還會答應讓他出國嗎?
想到阿爸,他又心酸起來,那時候他在學校成績很好,得到公費留學的機會,阿爸雖然滿嘴罵著日本鬼子如何如何,還是簽了同意書,和阿母兩個人默默替他收著行李。
「阿爸大字也不認識幾個,所以才只能做這種工作,你好好唸書,要唸書才有希望,才有出路,不要跟阿爸一樣。」那時候阿爸一邊摺著衣服,一邊這樣說。
「是啊,好險你阿爸還會寫自己的名,不然連同意書也沒辦法簽咧!」阿母嘗試以輕鬆的語氣道,氣氛卻還是沉重。
他其實不想離開家的,只是他也想要有出息,可以跟小學校的老師一樣,穿得乾淨整齊、工作很輕鬆,收入又高。
但是在異鄉的生活遠比他所以為的難,同學的排擠、欺負、侮辱,剛開始他會嘗試著反擊,但只換來一次又一次更強烈的壓迫。
到最後就麻木了,被罵了就當作沒聽到,被打了就忍著痛,東西不見了就滿校園去找。
他不斷忍耐,甚至忘記自己為何要忍耐。
『喂,滾出去啊!』不知道是誰踢了他一腳,踢在腰側,一陣劇痛,他蜷縮起身子。
『你們夠了沒有!?』一個清亮的聲音響起,像風颳進教室,擋在他的身前。
他抬頭,對上那人帶著怒意的白淨臉龐,「齊學長……」
齊如琢給他一個安心的眼神,轉頭大罵道:『該滾出去的是你們,你們再對他動手別怪我不客氣!』
同學們敢怒不敢言,慢慢退開。
齊如琢伸手將他扶起,「能走嗎?」
「可以。」他忍著腰側的痛,點了點頭。
「他今天要早退。」齊如琢寒著臉掃視一圈,帶他離開。
如果說學校對他而言是一片黑夜,那齊如琢就是夜中的唯一一點光,齊如琢大他兩屆,因為來自同一個地方,對他很照顧,可以說是他僅剩的支持和生活重心。
「你要自己堅強起來呀,變得比他們更出色,他們就不會欺負你了……」攙著他回家,齊如琢嘆著氣,不斷叮嚀。
齊家是當官的,跟日本關係很好,幾個親戚也都是留學歸國,不是文學家就是醫生,所以齊如琢在學校裡算是相當受到尊重,而且齊如琢的成績非常好,好到老師禮遇他、同學必須向他請教,雖然他說他來的第一年也碰過歧視的問題,但無論如何,他是靠著自己解決了。
而我卻必須依賴學長……何承坤自嘲地笑了笑。
一年來,齊如琢不知道幫了他多少忙,卻只讓他感覺到無力。
看著他喪氣的樣子,齊如琢扶著他在榻榻米上坐下,柔聲道:「振作一點啊,我再一年就要畢業了,等我回台灣,你怎麼辦?」
「學長……要回去嗎?」何承坤小聲地問。
「要啊。」齊如琢微笑著點點頭,「你也知道情勢,聽說日本快投降了,接下來台灣的政局應該會很亂,家裡都叫我不要回去,不過我想,我是該回去做點事的。」
何承坤點了點頭。
「你要好好保護自己啊……」齊如琢低嘆了口氣。
何承坤眼眶一熱,慢慢點頭。
齊如琢摸摸他的頭,轉身去拿藥箱,跪坐下來,從藥箱裡拿出紅藥水,又夾了一個綿球,想到不對,先拉何承坤去洗了下傷口,把沾到沙子的傷口洗乾淨了,才重新替他擦藥。
齊如琢的動作很溫和、很仔細,態度很專注、很認真,像是在處理自己的傷口一樣。
紅藥水擦在傷口上,雖然一陣一陣的刺痛,何承坤心裡卻暖暖的,眼眶也熱熱的。
齊如琢半歛著眼,陽光從窗外灑進來,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蛋上印出了蝶影,讓何承坤怦然心動。
他還記得,自己剛認識齊如琢時,「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們家本來打算生四個,可惜我媽媽身體不好,就只生我,再挑了一個讀音漂亮一點的給我。」那人這樣說,臉上的微笑燦爛得像朝陽,不扎眼,就是亮,還很暖。
「我們家……我也是獨子。」何承坤這樣說,他的名字沒什麼由來,這麼一想,臉上熱辣辣的。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他的不好意思,齊如琢呵呵笑了起來,「我喜歡你的名字,不像我,怪得很。」
「不會怪!」何承坤趕緊擺手,「很典雅!又好記!我、我很喜歡!」
齊如琢又笑了起來,春光明媚。
何承坤覺得一陣的暈眩、一陣的喜悅。
「還有哪裡傷到了?」回過神,齊如琢正仰著頭問,他的眼睛很黑很漂亮,仰起的頸子線條優美,白皙得像雪。
何承坤又是一陣暈眩,愣了愣,才道:「腰側。」伸手把衣擺拉起,一大片烏青。
齊如琢深蹙起眉,又輕手輕腳地開始替他擦藥。
青色的地方蓋上了紅色,呈現出詭異的色澤,專注的齊如琢卻美得像一幅畫,有幾個瞬間,何承坤幾乎是屏息以對。
「真是的,這是我第幾次替你擦藥了?」齊如琢扁了下嘴,收拾著藥水,一邊湊過去,輕輕吹著受傷的地方。
何承坤忍不住伸手,覆上那雪白的臉頰,「十多次了吧……」
齊如琢抬頭看他,責備道:「不要老讓我替你擦藥啊,你要學會照顧自己,好不好?」
何承坤微微點頭,傾身,抱住了齊如琢。
齊如琢愣了下,伸手輕拍他的背,「乖。」
「學長,我不是孩子。」他委屈地說。
齊如琢輕笑起來,沒有鄙視的味道,反而帶一點寵溺,「你不是孩子是什麼?我都覺得我像你媽媽,你一受傷我就得替你擦藥。」
何承坤怔了怔,一咬牙,以下定決心的語氣道:「學長,我會認真唸書,變得很強很強,到時候,就換你依賴我了。」
齊如琢笑瞇起眼,「好啊,那我等你,有一天要讓我依賴你喔。」
那個笑容,美得像是,春光爛漫的煙花三月,就算是異鄉的冬日,也被照亮。
何承坤開始發憤唸書,為了學長之外,還為了故鄉的阿爸阿母,此外最主要仍是不想被欺負,想靠著自己站起來。
如果要在一個人吃人的地方生存下去,就要比所有人都更強,強到別人都會害怕,這是齊如琢說的。
何承坤本來就天資不錯,這下又肯唸書,成績自然是越來越好,他甚至開始爭取代表學校出去比賽的機會,他要證實就算起跑點比別人更後面,他也可以跑得最快、最遠。
欺負事件在邁入二年級之後果然逐漸減少,下學期則從欺負變成了孤立,但這對何承坤而言,自然是樂得輕鬆。
日本戰敗沒過多久,齊如琢就畢業回台灣去了,那天何承坤去給他送行。
「你怎麼又受傷了?」齊如琢一看到他就笑出聲來。
「這次倒不是同學打的。」何承坤摸摸額頭,苦笑出聲,「不小心撞到。」要出來送行時,精神有點恍惚,急匆匆地就撞到了。
「真是小孩子。」齊如琢笑道,把行李放下、打開,拿出了一個小醫藥箱,找出紅藥水,「來擦藥吧。」
何承坤心裡一暖,「謝謝。」
綿球擦過敏感的傷口,一陣刺痛,但只要看著齊如琢小心翼翼的溫柔舉動,一切的痛苦就會不翼而飛。
「好了。」齊如琢微笑。
「學長……」何承坤慢慢握住他的手,「你等我畢業,我一畢業就回台灣,回去找你,那時候我就是大人了,可以保護你,讓你依賴。」
「到時候我就不用成天幫你擦藥了對不對?」齊如琢輕笑出聲,露出溫柔認真的神色,「我等你。」
何承坤也笑了。
何承坤提著行李下了船,阿爸和阿母卻都沒有來接他,他心裡覺得奇怪,只好自己返家。
家裡的氣氛非常奇怪,很凝重,阿爸站在祖先牌位前面,他一進家門就叫他跪下。
何承坤覺得莫名奇妙,但仍是跪下。
「你自己說你做錯什麼。」阿爸繃著臉。
「我做錯什麼?」何承恩更是一頭霧水,轉頭去看阿母,阿母卻別開了視線。
「還裝!」阿爸抄起掃把,「你跟齊家的那個什麼關係!?」
何承坤一愣,「我們只是學長學弟,頂多算朋友──」
「再講!那種人你也跟他交朋友!?」阿爸抄著掃把,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我是讓你去唸書,不是讓你去搞那些五四三的關係──」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阿母在旁邊攔著,對他喊道:「你先出去!」
「出去就不要回來了!滾越遠越好!」阿爸大叫。
何承坤灰頭土臉地離開了何家,更加感到莫名奇妙,同時還有一種很詭異的不祥感,他實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但看阿爸那氣紅眼眶的模樣……
後面傳來腳步聲,何承恩回頭去看,是阿母。
正想問,阿母塞了什麼到他手裡,抿著唇轉頭就走,何承坤拿起來看著,是到南部的車票。
「為什麼……?」何承坤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只能提著行李,茫然地往車站走。
踏進車站沒多久,旁邊一個人拍了他兩下,何承坤回頭,是一個遠房表姐,對方臉色凝重,示意他跟她到角落。
「發生了什麼事情?」何承坤壓低聲音。
火車站裡亂糟糟的,人潮來來去去,旅客們的交談聲和小孩的哭鬧聲嘈雜不堪。
「你不該現在回來,政局很亂……日本撤出去之後,政府就在對付那些人,你現在回來很危險。」表姊也壓低著聲音,「你也不能留在何家,怕互相牽連,你先去南部吧,然後看哪裡安全就往哪走,也不要寄信回來了,等過幾年政局穩定了你再回來。」
何承坤心裡一急,趕緊問:「阿爸和阿母──」
「應該不會怎麼樣。」表姊抿了抿唇,「反正,你自己小心一點。」
何承坤又問:「你說政府是在對付哪些人?留日的?」
「什麼都有,已經死很多人了……」表姊推推他,「你快走,我們怕你被抓。」
何承坤更急,盡量穩著聲音,「齊家呢?我的學長齊如琢呢?有怎麼樣沒有?」
「我不知道,反正你快走。」表姐又推推他,「你自己的命都顧不到了還擔心別人,快走!」
何承坤一咬牙,只好點頭,匆匆上了車。
這麼一躲就是五年,何承坤在南部和東部四處躲避,靠打零工來過生活,他始終沒有辦法理解,為何自己老是被壓迫,反正不管是文學家、醫生還是老師,知識分子人人自危,他只是個普通的歸國學生,能做什麼抗爭?只有躲,不停地躲。
何承坤也想過回家去看看,但是他不敢,更多時候是在打探齊家的消息,但齊家兩字好像化成泡沫一樣,就這樣消失了。
那個興盛一時的齊家,當官的齊家,親戚都很傑出的齊家……
就像泡沫一樣,一點消息也沒有了。
齊如琢,到底在哪裡呢?
何承坤在南部定居了下來,因為學歷不敢拿出來,所以也只能做一些雜事,但總算也養得活自己。
他開始試著聯絡一些比較遠的親戚,打探家裡的消息,得知父母都平安,也就放下心來。
齊家的消息還是打探不到,何承坤想著要找人,那就得先存一些錢下來,於是白天去做一些苦力工作,晚上就做代工,日子過得很清苦。
這樣當初去讀書有什麼意義呢?何承坤常常這樣想,想著剛去日本時吃的那些苦。
可是畢竟因此遇到齊如琢,還受了照顧,這麼想的時候,心裡就酸酸的,但是又很幸福。
齊如琢說過會等他……既然如此他就相信,找到那個在等他的人,就是繼續吃苦的意義。
沒關係,等政局再穩一點,沒有迫害、不會死人的時候,他就可以找到輕鬆又有前途的工作,到那時候,齊如琢就可以放心依賴他了。
何承坤微微一笑,好像看到那明媚的笑臉,美得一如煙花三月。
那時候,還是可以撒撒嬌,讓那人幫自己擦藥吧?何承坤看著身上因為粗苦的工作而產生的大小傷口,淡淡地笑了。
齊如琢……一定要找到他。
表姊和兩個堂哥都來過一趟,偷偷地來,說阿爸和阿母都過得很好,要他好好照顧自己。
何承坤紅著眼眶,微微點頭。
「過幾年,政局穩定了再回去吧。」堂哥說。
何承坤又點頭,想了想,還是問:「有齊家的消息嗎?唸書的時候,齊如琢學長跟我是很好的朋友……」
堂哥躊躇了一下,「沒什麼消息。」
「是嗎?」何承坤緊蹙起眉,「堂哥,你如果知道什麼,拜託你告訴我好不好?什麼樣的消息都可以……」
堂哥搔了搔頭,有點困擾的樣子,直到何承坤再三拜託,才小聲道:「老實說,在你回來那年,齊家……就給抄掉了。」
何承坤腦袋一片空白,良久才擠出乾澀的兩個字:「什麼?」
「抄掉了,大半的人都被抓,被殺掉了……」堂哥壓低聲音,擺了擺手,「我不知道死了哪些人,但最少最少也有幾十個,四、五十個。」
何承坤一陣暈眩,慢慢道:「我學長……」
「我不知道……」堂哥搔搔頭,深嘆口氣,「你真想知道?我可以想辦法幫你查,不過這件事有這麼重要嗎?你自己好好活著就好了。」
何承坤慘笑了下,「堂哥,拜託你幫我查好嗎?我只想知道他活著,他也可能去尋求政治庇護的,不一定、不一定會──」
活著,對,只要活著就好了,其他沒有什麼要求,只要活著,總是可以找到機會見面的,就算是相隔天涯……
堂哥慢慢地點了下頭,「我會幫你注意齊如琢的消息,一有消息就給你寫個信,這樣好嗎?」
何承坤低下頭,誠懇地道:「拜託你了,堂哥。」
那明媚如春天光影的微笑,深深刻在腦海中,隨著時間流逝,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美得動人,很奇怪是嗎?時間不會將之磨蝕,反而雕塑成了不朽的名作,就像在河床上翻過千轉的鵝卵石,圓滑細膩,散發出傾世的光澤。
何承坤手裡握著那封信,微微發顫,他不敢拆,他很怕。
他握著信慢慢進屋,坐到椅子上,呆呆看著。
他閉上眼,又在記憶裡拋光那個笑容一次,使之更加鮮明。
沒問題的,學長一定在等我,學長那麼信守諾言的人,一定在等著我。
何承坤深吸口氣,揚起笑容,慢慢拆開了信。
他看著信,信上只有短短一行字,他卻像看了一世紀。
然後何承坤輕輕地笑了起來。
「答、答」,透明的水落在信紙上,信紙飄落在地上。
只寫了一行字:「齊如琢於五年前被捕、下獄,後槍斃。」
騙人的吧?
像學長那麼守信用的人……像齊如琢那麼堅強、勇敢、優秀的人……
何承坤哈哈大笑起來。
他想起送別時,他握著齊如琢的手,那手很暖很暖,他說要那人等他,等他變成大人,變得可以依賴。
那時那人怎麼回答?
「到時候我就不用成天幫你擦藥了對不對?我等你。」
我等你。
明明說了要等他,怎麼不等了?
那人去哪了?
他已經變得可以依賴了,那人去哪了?
他想要保護他、讓他依賴,可那人去哪了?為什麼不等他?
何承坤伸手擦掉頰上的淚水,瘋狂大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大聲、笑得很用力,笑得眼淚不斷掉出來,再一次爬滿他的面頰。
然後他忽然不笑了。
他呆了半晌,將地上的紙撿起來,緩緩撕成了碎片。
「對了。」何承坤對自己喃喃自語,「擦藥,我那些傷口都應該要擦藥的。」他又笑了幾聲。
他找出了藥箱,拿出紅藥水,想用夾子夾一個綿球,手卻不斷顫抖著。
「齊如琢……」他低低呢喃,「我們做錯了什麼?」
他想起齊如琢替他擦藥的時候,動作都是很穩的、很溫柔的,擦完藥之後,輕輕地吹乾傷口,微笑看他。
眼睛很黑很漂亮,抬頭的時候,露出的頸子白皙得像雪。
笑容像是爛漫的煙花三月,像是無盡的春光。
何承坤落寞地笑了笑,伸手去拿紅藥水,手卻抖得拿不住,狠狠一顫,紅藥水瓶子翻倒在桌上,流出了一灘。
何承坤呆呆看著,看著紅藥水從桌緣溢出去,滴落在地上。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一片慘紅。